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53章


中国之宝玉,则宿根中有内在之女性,故常吞胭脂而消化之,以去
其色彩。彼有内在之女性,而有内在之宁息,故终能自求解脱以出家矣。吾尝谓
宝玉之爱黛玉,乃以超思虑之心爱之。而黛玉之爱宝玉,则以有思虑之心爱之。
爱而超思虑,则爱中蕴蓄有解脱。爱而有思虑,则宛转不能自已,不免于忧伤憔
悴。红楼梦作者心中,有宝玉为著者之理想境,而作者之精神则是黛玉式。黛玉
之思前想后之精神,与浮士德、维特之思前想后之精神不同,在彼为男性的,而
此为女性的。男性之用情,恒为意志欲望所驱率,其思前想后,必求成功。女性
之用情,则恒以情本身为目的,因而其思前想后,亦常唯出于情不自已,而不必
求成功。黛玉之爱宝玉,未尝必求其成功,亦早知其不能成功,且不当求其成功。
(以一般人间婚姻标准看,宝钗之健美而贤,自更为宝玉之适当配偶,黛玉非不
知其蒲柳之质,不克永年也。)黛玉自知不能成功、不当求成功而爱宝玉。其情
乃为超意欲、超行动之纯情,其忧伤憔悴,为纯忧伤憔悴。其可悲不在求成功而
不得,如西方之悲剧人物,其可悲,在不敢作成功想,不能有以表现其求,亦不
敢以其求为应当。则西方之悲剧人物,其最后绝望之悲浅,而黛玉之悲深。悲之
深也,超意欲,超行动,则转为纯粹之身世飘零感、人生之梦幻感、一切之聚散
无常感。此黛玉之心情,亦红楼梦作者之心情,所表现于此书者也。而作者之所
以表现此心情,则又非只托之于黛玉之事,或宝、黛二人之事,乃托之于整个荣、
宁二国府之兴衰成败,以状一切来自太虚幻境,而归于太虚幻境之历程。人生在
世,热闹一场,思其前,不知所自来,思其后,则知世间无不散的筵席。荣、宁
二府之人物,乃合演此中间热闹一场,聚而复散之悲剧。故悲剧虽表现黛玉之精
神,而不可只说为黛玉之悲剧,或宝、黛二人之悲剧。因而非西方式之人物悲剧,
而是一“人间世界在无常宇宙中之地位”之悲剧。此悲剧中有得解脱者,如宝玉,
有未得解脱者,如其余诸人。然得解脱也罢,不得解脱也罢,同在红楼一梦中,
同在前后之太虚幻境所包裹之中。太虚幻境以外如何,有上帝乎?无上帝乎?有
精神世界乎?无精神世界乎?悲剧之形成,由生存意志乎?由人之罪恶乎?由宇
宙之盲目命运乎?由客观社会势力之胁迫乎?盖皆作者所未尝真措思,此其所以
与西方悲剧之不同。王国维先生以叔本华之思想讲红楼梦,尚有一间未达也。夫
红楼梦中所显示“人间一切之来自太虚而归于太虚”之情调,亦即同于水浒之
“纳惊天动地于寂天寞地之中”之情调,而皆可使读之者,心无所住,而证即实
而空,即实而虚之妙道,而得一当下之解脱,此中国悲剧之精神价值之所在。然
谓红楼梦、水浒著者,皆自觉此理,而著二书以教人以此理,则又误矣,彼等只
是如吾人前所谓写如是如是之人间悲剧境界耳。
    唐君毅(十)中国悲剧意识之虚与实、悲与壮吾人读西洋之悲剧性之小说戏
剧,恒见其悲剧之所以形成,一方由悲剧主角之沉酣于其理想或幻想,力求所以
达之,而坚执其行动与事业,终以其性格缺点之暴露、客观宇宙社会之力量与内
心要求之冲突,而形成悲剧。故西方式之悲剧,实即主观之力与客观之力二者相
抗相争之矛盾之所成,而悲剧之结局,则归于自我意志之解脱,与精神之价值之
凸显,如吾人上之所论。然在中国,则根本缺乏此种形态之悲剧意识。若水浒之
境界为超悲剧,则吾人可谓中国之悲剧意识,主要者,殆皆如红楼梦式之人生无
常感,即包含人间社会之一切人物,与其事业,及人间文化本身之无常感。中国
之历史小说戏剧,常皆具有此感。如中国最有名之历史小说三国演义,开首之临
江仙词,吾尝忆及之。其词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
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
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此外如桃花扇末之哀江南,即可代表剧曲中
之此种悲剧意识。而熊开元(世传为归元恭)之万古愁曲,由混沌初开,历唐、
虞、夏、商、周、秦、汉、唐、宋之兴亡,直述至明之亡,感慨万端,苍凉悲壮,
尤代表中国人之此种悲剧意识之最高者。文长不及录。忆**将至南京之时,吾不
叹息于政府之更迭,唯不胜杞忧中国历史文化将由唯物论之流行而澌灭,一切书
卷,皆藏之箧中,只留万古愁一卷,一灯荧荧,琅琅独诵。此情此景,如昨日事,
而吾所深有会于中国人之此种悲剧意识者,即此悲剧意识非如西洋人之先视人生
世界为无数主客力量冲击之场合,人本其主观之意志欲望,以向外追求,复幻灭
于客观之力量前而生。中国之悲剧意识,唯是先依于一自儒家精神而来之爱人间
世及其历史文化之深情,继依于由道家、佛教之精神而来之忘我的空灵心境、超
越智慧,直下悟得一切人间之人物与事业,在广宇悠宙下之“缘生性”、“实中
之虚幻性”而生。此种“虚幻性”,乃直接自人间一切人物与事业所悟得。于是
此“虚幻性”之悟得,亦可不碍吾人最初于人间世所具之深情。既叹其无常而生
感慨,亦由此感慨而更增益深情,更肯定人间之实在,于是成一种人生虚幻与人
生实在感之交融。独立苍茫,而愤悱之情不已,是名苍凉悲壮之感。林木蓊郁而
不枯之谓苍,天风吹过而不寒之谓凉,生意蕴蓄,而温情内在之谓苍凉。于是悲
而不失其壮,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屈原之“唯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吾弗及兮,来
者吾不闻”,皆为此种之苍凉悲壮之情。此苍凉悲壮之心灵,悬于霄壤,而上下
无依,往者已往,而来者未来,可谓绝对之孤独空虚而至悲。然上下古今皆在吾
人感念中,即又为绝对之充实。夫然而可再返虚入实,由悲至壮,即可转出更高
之对人间之爱与人生责任感。如杜甫之为诗圣、诗史,即常依于一种由苍凉悲壮
之感而来之对人间之爱与人生责任感者也。是知中国最高之悲剧意识即超悲剧意
识,诚可称为中国文学之一最高境界矣。
    唐君毅第十二章 与中国人格世界对照之西方人格世界中国社会文化生活,
与中国艺术、中国文学,固可表现中国人生,然中国社会文化中所表现之中国人
生乃平面的、现实的,中国文学、艺术中所表现之中国人生,则大多只为欣赏的、
想象的,或内在于心灵境界中的。真能在具体现实之世界,而表现中国人所向往
之人生理想者,仍当求之于在中国历史中,实际上曾出现,而为人所崇敬之人格。
唯由中国社会所崇敬之人格,可见中国人生之理想的超越性,与现实的存在性之
结合,而显示中国之人生之真价值意义所在。故今别论中国之人格世界为一章。
唯吾人论中国人格世界,拟将先论西洋之人格世界中一般人所崇敬之人物之精神,
以资对照。 吾尝综括西方人所崇敬之人物,主要者为五类型: 一、为社会事
业家、发明家型。 二、为学者型。 三、为文学家、艺术家型。 四、为军事
家、政治家、社会改造家型。 五、为宗教人格型。
    唐君毅(一)西方之社会事业家、发明家型我所谓社会的事业家型、发明家
型,即如爱迪生、瓦特,与美国此数十年一般社会所崇敬之事业家或成功者,如
钢铁大王、煤油大王之类。吾人必须承认,在近代工商业文明下,此种人物,实
乃一般社会所崇敬者。如马腾所著励志哲学、成功哲学等书,所以销行最众,即
由其以此种成功者为典型之人物之故。此种人物,亦不能谓其无一种精神生活,
而唯是一好名好利之徒。中国人之恒看不起此类人物,正表示中国文化精神与人
生理想之为另一种。此种人物之精神生活,吾以为乃一种纯理智与意志力之结合。
西洋儿童所读之鲁滨逊漂流记中之鲁滨逊,即以一人而表现此种精神于荒岛之中。
西方近代之社会事业家,即移此精神于社会,以创发社会之事业。此种人物在社
会之目标,实至为简单,即求一种事业之成功。事业之成功,即人之理想之实现
于现实世界,并不断扩充其实现之范围。此中赖一种意志,即于一切违此理想之
事物,皆如水来土掩,兵至将迎,求有以克服之。于一切事物,凡可作实现此理
想之材料条件者,均求所以利用之。于一切与此理想不相干之事物,均漠视之,
视若不存在,而不以扰心。并处处警觉事业上一切可能的伤害之来,加以预防,
此之谓一种纯理智与意志力之集合。此种人物,乃本质上求断绝一切情感者。故
能不畏失败之痛苦,于一切失败,均只视若一种待应付之事实,不生任何之感慨,
亦不抱任何意外幸运之幻想。当幸运来临时,亦不动特别之欣喜感情,只视之为
求进一步成功之凭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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