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第54章


此种人物之一切活动,均自觉的凭一手段,以达一目的。
一切理智,均用于“求知手段与目的间”的或顺或逆的因果关系。然当其用手段,
亦能全部精神注在手段上。故其全部人生中,亦能处处感充实而无空虚。当彼死
时,在其遗嘱中,亦可将其事业财产全部,捐献他人或社会,而不必留之于其子
孙。然当其在未死以前,彼必须以其意志,贯彻于其事业,不容任何人之侵犯其
权限。此种人物之人格之本质如是,读者可多读此类人物之传记以知之。此种人
物,即西洋近代之工业精神,或征服自然以制造生产事物、增加财富之精神之体
现者。此种人物,实是为制造而制造、为生产而生产、为增加财富而增加财富。
其极端功利之追求中,亦有一超功利之精神,此为西方功利主义哲学家所不了解
者。此种精神为求开展的、创造的,而非收摄的、享受的。此精神亦可谓远源于
犹太人之商业精神。然犹太人之商业精神,犹偏于聚敛财富方面。此种精神,则
为前进的、追求的,而表示一更高之精神者。人由此种精神,可以使其生命之精
力,心灵中之理想与意志力,均全部用于事业,而客观化于事业之中。由此而使
其人生有一安顿交代。此种精神,直接不属于利他或利己、博爱或自私之范畴,
因其可不照顾他人之情感,而只以他人之需要为促进其事业开展之手段。故非真
是利他的、博爱的。然有此精神者,亦视其自己之精力、时间、精神,同为其事
业之一手段。只向前看事业之可能开展之前途,而不回顾自己之所得,而于此中
感一矜喜或满足。故亦不能说之为利己的、自私的。唯此种精神所成之事业,可
满足他人之需要,故有其利他或利社会的价值。由此精神,可使其全部自我客观
化于事业,使人生有一安顿或交代,故又有对己之价值。
    唐君毅(二)西方之学者型第二种西方所崇敬之人格之形态,吾称之为学者
型。西方学者型,异于社会事业家型,在其恒趋向于纯粹理智、理性之生活。不
仅淡忘一般人所共有之情感生活,且常根本缺乏对环境之意志性的活动。一般人
之情感生活,主要在家庭。而西方之过去之大哲学家、大科学家,则多不结婚。
德人赫兹保格著哲学家心理,统计西方三十个大哲学家,不婚者占其半,婚而不
满意者,又约占其半之一半。如希腊大哲柏拉图即未婚,苏格拉底则婚而同于未
婚者。伊辟鸠鲁派并言智者必不可婚。近世大哲如笛卡尔、莱布尼茨、斯宾诺沙、
洛克、康德、尼采、叔本华,亦不结婚。赫氏又谓西方大哲之友谊生活亦缺乏。
西方大科学家如牛顿、盖略雷亦不结婚。一般科学家之友谊,亦多只为学问上的,
而非生活上的或感情上的。而西方大哲与大科学家,皆不特同缺乏应付环境之现
实能力,亦且皆不善于处理其财物与日常生活之事务,故多有种种日常生活中之
笑话。如希腊最早之一科学家兼哲学家Thales,即曾仰视天象而身落井中,以致
见讥。传说又谓当时人讥哲学无用,Thales乃根据天象,预测来年之荒歉,大购
谷物,至明年大获利,以证明哲学未尝无用,哲学家未尝不能处理日常生活云。
然此故事,仍反映西洋人最初对哲学家之观感,即以之为不能处理日常生活之事
务者。希腊几何学家阿基米德之一故事,即为当罗马人兵临城下,直入其屋,彼
犹在画图,见兵来乃曰:“你们不要弄坏我的图画”,至见杀。此外关于牛顿的
故事,则有以表为鸡蛋而煮之,及造大小两洞,以容二猫出入之故事。今之爱因
斯坦,尝以银行支票作便条。凡此类西方学者之故事,多不胜举。其成为美谈,
皆表示西方人以为大哲学家、科学家,理当不能处理现实事务,与日常生活者。
西方之大哲学家、科学家亦确能冥心孤往,以虚怀探求无限之真理。如苏格拉底
之自认一无所知,牛顿之至晚年犹曰吾之一生只为真理大海边拾蚌壳之小孩。西
方学者之以一生之全部精力,置于研究室、实验室、图书室。其一生之事业,即
在其著作与研究报告之中。其全部人格精神,亦客观化于其著作研究报告之中。
故有人约见斯宾塞,而斯宾塞即答之曰,吾心灵之最高产物,皆在著作之中,唯
留渣滓以为日常交谈之用,遂不赴约。西方大哲如康德,虽生活尚属严肃,如舍
其著作,则其精神之伟大处,亦不可见。如黑格尔、培根,则生活尤似庸俗。叔
本华平生处处是计较,其生命之精采,亦皆唯表现于著作。此种将人格精采全客
观化于著作中,而生活成渣滓,亦非中国人之所能欣赏,亦常不能加以理解者。
唯平心而论,此处吾人正当取黑格尔之言,谓一人之所是,即当自其一切表现中
见。著作为人精神之表现,则著作中之伟大,至少亦即见其人精神之伟大。人之
精采表现于著作者多,则生活上之缺精采,亦可得失互相补偿,不能徒悬言行不
一之标准以责之。说零碎之言不须精神,必行之乃见精神。至于系统之学术著作,
则其成就本身,即赖一持续之精神。人无伟大之精神生活之体验,如黑格尔,亦
决不能有黑格尔之著作,不能只以其外表生活之庸俗,而以著作为其人以外之事
也。夫然,故吾人必须肯定西方学者之穷老尽气,而一生惟以著作为事,亦即所
以成就其人格。此种客观化其精神于著作之精神本身,亦自有其价值,而未可厚
非。当吾人从事以文字客观化吾人之思想,或将观察实验后之研究,写成著作或
研究报告时,吾人所用之文字,乃一客观公共之表意符号,此符号与其运用之规
则,乃人类客观文化之一内容,亦即人类之客观精神之表现。故吾人用此文字,
以达吾人思想时,吾人之精神即参与一客观精神之表现,而受其规定。吾用一文
字以表意,不能随意乱用。吾之增加或引申一文字之新意,亦须依此字之原意为
一基础,使人可以逐渐了解。是吾之用文字以表现吾人之思想,显吾人之主观精
神,吾即自愿受一客观精神之规定,吾即显一“尊重客观精神”之精神,与“自
己主宰自己精神之如何表现,以求成就自己主观精神或人格于超越于我之客观精
神或客观文化世界中”之精神也。
    唐君毅(三)西方之文学家、艺术家型西方之典型文学、艺术家,异于学者
型者,在不尚理智或理性,而宗尚情感与想像。艺术家以色声相貌,表现其想像
情感。文学家以文字符号,表现其想像情感。吾人早已言,西方文学艺术皆喜表
现一超越现实而一往向上企慕向往之情。此同时亦即是西方艺术家、文学家之人
格之反映。吾人读西方近代大音乐家,如贝多芬、萧邦、莫扎特、舒伯特,大雕
刻家如罗丹、米盖朗基罗,文学家中如意之但丁,英之拜伦、约翰生,法之卢梭,
德之歌德,俄之托尔斯泰等之传记,皆可知彼等之一生行为,恒充满跌宕起伏之
波澜,充满各种激荡、鼓动、追求、幻灭、冒险、愤恨、哀怨、悲壮、狂欢、忏
悔、祈求,各种之情感。其精神之在世间,或如惊涛之拍岸,或如鹰隼之搏击,
或如奔驰于峻岭悬崖,或如挣扎于网罟陷阱,忽而青天霹雳,忽而四望阴霾,忽
而上摩霄汉,忽而下沉地狱。彼等人格,或为音乐家,或为画家,或为诗人、散
文家,小说家、戏剧家。然其一生行为与生活,皆只宜谱于一音乐,而不宜绘为
一画面。有小说之趣味,而缺散文之疏朗。可以戏剧加以表现,而不宜只以一诗
歌加以咏叹。故其人格之价值,皆表现其能超拔现实,而不断企慕向往一前面之
理想之历程。 吾尝试分西方文学家、艺术家所超越之现实,与所企慕理想之类
型,盖有多类。大约西方文学、艺术家之人生理想,最初几无不寄托于爱情。为
爱情而不顾社会之非笑,不顾家庭之阻止,不问自己之是否有被爱于彼美之条件,
与其事之是否可能。而凡此所不顾忌而不问之处,亦可谓其所超越之现实。而文
学家与艺术家之人生理想,所以寄托于爱情者,盖以异性非只可满足人之生物本
能,且可使人之向外驰求追逐之精神,得一安息平静或和谐。异性之身体,表现
感觉的美,而其心灵与精神,即寓于此身体之后。故人之爱异性之事,亦即求人
之透过感觉界,以接触对方心灵界、精神界之事。在恋爱中,对方之心,对我正
如一彼界与天国,故吾人承认恋爱有引发人之精神上升之价值。唯恋爱中毕竟有
对方之感觉界之身体,为吾人依生物本能所欲与之结合者。此即使恋爱之精神价
值不纯粹。失恋则可使吾人之精神,知对方之现实身体,不能与我有现实之接触。
而超越现实接触之想念,便使吾人之精神提高,至一更高之境界。由是而有但丁
式之爱情。此爱情之对象,纯为一种想像境、理想境。故此种爱彼美之心,即通
于爱一切美之心,而可超越对异性之美之爱,,以及于对一切美善神圣之爱,此
即成柏拉图式之爱情。此爱情中包括纯净之爱美、爱艺术文学之情。而文学家、
艺术家之一切创造,遂亦当直接自此精神而出,乃真正与美神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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