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宇宙的上帝

第28章


不管怎样,当吉姆说出“他不是个普通人”时,我想他是对的。没有哪个普通人能写出那些歌,它们不太对劲。当他唱起那首歌时,里面弥漫着哀伤的小调。我能感觉到,他正在脑海中搜寻某些他早已遗忘的东西,他绝望地试图回想的东西——他知道自己本该知道的东西——而我觉得,他已经永远也想不起来了。我感觉到,在他歌唱的时候,它正渐行渐远。我听到这位孤独而忧虑的探求者试图回想起那东西——能够拯救他的东西。
  我听到他发出沮丧的呜咽——那首歌就这样结束了。吉姆尝试了几个音符,他没有敏锐的耳朵来鉴赏音乐,但那首歌真的太强大,令人难以忘怀——仅仅那几个低吟的音符就够了。我想,还好吉姆缺乏想象力,否则,当那位未来人向他唱出这首歌,他可能会立即发疯。它不该唱给现代人听,因为它本不是为他们而写。你曾听到过一些动物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悲鸣,犹如人类的尖啸吗?现在,简直像是疯子的呐喊了——他听起来活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被残忍地谋杀了。
  确实令人感到不适。那首歌能让你切实体会到歌唱者的意图——因为它不仅仅听起来像是人类的声音,它本身就是人类。我想,那是人类最后一次失败的本质。你总是会对竭尽全力之后依然失败的家伙感到遗憾。所以,你能够感受到整个人类种族的奋力一搏,却还是输了。你也知道,他们输不起,因为他们没有再次努力的机会了。
  他说,他过去曾对此感兴趣,至今也未曾被那些不肯停息的机器而击垮。但这一切对他来说确实难以忍受了。
  在那之后,我意识到,他说,我不能生活在这些人之中。他们是濒死之人,而我却满怀人类的朝气。他们看着我时,就像看着群星与机器一样带着渴望,带着无助的困惑。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却无法理解。
  我开始准备离开。
  这花了六个月。事情并不容易,因为我的仪器没有了,而他们的仪器采用的度量单位有所不同。何况,本来他们的仪器也不是为我准备。那些机器不用看仪器,它们只是根据仪器行事。仪器是他们的感觉器官。
  幸好,里奥·蓝陶尽可能地为我提供了帮助。于是,我回来了。
  离开之前我做了一件事,或许能有所帮助。或许我会试着回到那里,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你知道的。
  我曾说过,他们拥有真正能思维的机器,对不对?但很久以前,有人关闭了机器,没人知道该怎么再次打开。
  我找到了一些记录,并破译了它们。我开启了其中最新且最好的一台机器,并让它解决一个伟大的难题——那是唯一适合它做的事。机器会努力解决问题,如果需要的话,不要说一千年,一百万年也会在所不惜。
  实际上,我开启了五台机器,并根据记录的指引,将它们连接到了一起。
  它们会试图创造一台机器,让它带有人类丧失的全部特性。这听起来很滑稽,但在你大笑之前,请停下来想一想。请记得,在里奥·蓝陶推动电闸之前,我在内华城的底层看到的地球。
  黄昏——夕阳已坠。远方的荒漠带着神秘的色彩,变幻莫测。伟大的金属城市拔地而起,通往上空的人类城市,其间点缀着尖塔、塔楼和鲜花绽放的大树。最上层的花园天堂投下淡玫瑰色的银光。
  整个庞大的城市建筑正随着完美无瑕、永不停歇的机器那稳定柔和的节拍而微微颤动、嗡嗡作响。那些机器建造于三百多万年前,从那时起,再也没有人类的双手触摸过它们。机器不停地运转,城市一片死寂。人类曾在此居住、期待并建造——他们死后,只留下那些小小人,只懂得迷惘、凝望和渴求一种早已忘怀的陪伴。他们在祖先建造的巨大城市中漫游,却对其所知甚少,还不如机器懂得多。
  还有那些歌。我想,那些歌才能最好地讲述这个故事。小小的、无助的、迷惘的人们,身处盲目而冷峻的庞大机器之中。它们开启于三百万年前,却永远不知该如何停止。它们早已死去,却不能安息入土。
  所以,我开启了一架机器,分派给它一项任务。它将会执行这项指令。
  我命令它制造一台机器,能够拥有人类所失去的特质。一台拥有好奇心的机器。
  然后,我想赶快离开,回到属于我的时代。我出生的时代是人类的鼎盛时期。我不属于这行将就木、回光返照的人类之黄昏。
  于是,我回来了,稍微走过头了一点。但这一次,回去花不了太多时间,且能保证准确无误。
  “好了,这就是他的故事。”吉姆说,“他并没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没说这种话。他让我陷入了沉思,我甚至没注意到,在我们停车加油的时候,他已经悄悄下车离开了。”
  “但是——他不是个普通人。”吉姆重复道,像是在捍卫什么。
  你知道,吉姆声称自己并不相信这桩奇谈。但其实,他信了。因此,每当他提到那个陌生人的不同寻常时,总是一副确凿无疑的语调。
  不,他绝不是寻常之人,我想。他也会生活并死去,或许在31世纪的某个时候。我也相信,他看到了人类的黄昏。
温良国度
  我出现在停车场时,服务生正在打盹儿。那是个懒洋洋的大个子,身穿黑色方格的绸缎衣服。我自己则穿着一身紫色,很适合当下的心情。我迈出一步,几乎踩到了他的脚趾。
  “停车还是寄存?”他转过身来,循规蹈矩地问道。紧接着,他认出了我,立刻缩起了脑袋。
  “都不是。”我说。
  他身后的修理工具架上有一把手持焊枪。我拿起焊枪,转身跪在汽车旁边,把手伸到前轮后面,打开焊枪,对准了轮轴和悬架。它们先是变成草莓般的红色,而后发出白色亮光,最后融在了一起。然后我站起身来,将火焰对准两个前胎,直到橡胶吱吱作响,发出刺鼻的气味,在路面上融成一滩烂泥。服务生一句话都没说。
  我径直转身离去,留下他呆呆地盯着原本整洁干净的水泥地面上那一片狼藉。
  那原本是辆不错的车子,但我随时可以再搞一辆。何况我现在更想步行。我沿着蜿蜒的小路信步走去,午后的阳光令我昏昏欲睡,路面上点缀着斑斑树荫,空气中弥漫着凉爽的树叶气息。看不到街边的房屋,它们都沉在地下,或是藏在灌木丛后面,有时二者皆有。我听说最近流行这种建筑样式,所以想过来瞧瞧。这些呆瓜们做的东西可不是每一样都值得一看。
  我随意拐了个弯,踏过一片高低起伏的草地,穿过两丛繁花似锦的山楂树林,来到一片宽阔的下沉式球场旁。
  场地上挂着球网,两对夫妻正在比赛,身上微微沁出汗水。他们四个大概都只有我一半年纪,其中三个是深色头发,还有一个是金发。这两对儿看起来都很般配,球技也不错,他们玩得正开心。
  我看了一会儿,但很快,离我较近的那对夫妻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金发姑娘正要发球,我走上了球场。她透过球网,脚尖着地,呆呆地盯着我。其他人站在原地。
  “滚开。”我对他们说,“比赛结束。”
  我望着那金发姑娘。她并不特别漂亮,但身材匀称,姿态优雅。她把球拍夹在腋下,缓缓走下球场,有些措手不及,却并不显得笨拙。紧接着,她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紧追着其他三个人的脚步跑开了。
  我循着他们的声音绕过蜿蜒的小路,穿过一丛丛繁茂的丁香花,呼吸着甜美的香气,直到来到一小片洒满阳光的庭院。庭院里竖着一个日晷,旁边是一个供鸟儿戏水的水盆,草地上散落着几条毛巾。道路尽头仍看得到那对深色头发夫妇的背影,他们边走边摇头。另一对夫妻已经不见了。
  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草丛中的把手。机械装置运转起来,一片长方形的草皮缓缓升起。眼前出现的是一条楼梯而不是电梯,但我并不在乎。我冲下楼梯,走进看到的第一扇门,进入了顶楼的客厅,椭圆形的房间上方散射出人造阳光。家具舒适而浮夸,散乱而丑陋地摆在厚厚的地毯上,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花香。
  金发姑娘就在离我不远处的墙角,正背对着我研究自动厨师机的按钮。她的运动装脱了一半,她继续将衣服从脚踝脱下,然后转身看到了我。
  她又一次大惊失色,她没想到我会跟踪她下来。
  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我迅速上前一步。她知道太晚了,自己已经逃不掉了,于是闭上眼睛,向后靠在仪表盘上,脸色苍白。她的嘴唇和金色的眉毛皱成一团。
  我打量了她一番,随口对她的模样挑了挑毛病。她浑身发抖,但并未回应。我灵机一动,俯身在自动厨师机上按下了热奶酪汁的按钮。然后我剪断了安全电路,将取用量调到最大,又按下了“汤锅”和“大酒杯”的按钮。
  热气腾腾的调味汁很快流了出来。我端起汤锅,把酱汁泼在她身旁的墙上。等酒杯送出来,我开始拿它当勺子,把调味汁灌入地毯,涂满四周的墙壁,然后把半凝固的酱汁甩进所有够得着的家具。酱汁冷却之后就会凝固,然后黏在家具上。
  我很想把酱汁甩在她身上,但会伤到她,我不可能这么做。自动厨师机里还在源源不断地送出装满酱汁的大酒杯,在送菜口附近挤成一团。我按下“取消”,然后又选了产自加利福尼亚的甜白葡萄酒。
  冰镇的葡萄酒很快送了出来,瓶盖已经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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