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宇宙的上帝

第29章


我拿起第一瓶,抡起胳膊,准备在她胸前洒下一条漂亮的曲线。正在这时,我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当心冰葡萄酒!”
  我的胳膊抖了一下,红酒从瓶口飞溅而出,洒在她的大腿上。听到叫声,她已经睁开眼睛,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压根儿没躲闪。
  我怒火中烧,猛地转过身去。那个男人还站在楼梯口。他的脸比大部分人都要瘦削,晒成了古铜色。他胸肌发达,蓝色的双眼透着警觉。要不是他,我的恶作剧就奏效了——金发姑娘肯定会把洒在身上的冰酒误以为是滚烫的汤汁。
  我能听到自己脑海中的尖啸,这正合我意。
  我向他迈出一步,但脚下一滑,笨拙地跌倒在地,扭伤了一个膝盖。我站起来,浑身发抖,肌肉绷紧,无法自抑。我尖声叫道:“你——你——”我转身拿起一杯酱汁,双手高举,不顾滚烫的汁水滴在自己的手腕上。正当我要把酱汁泼向他的时候,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该死的嗡嗡声在脑海中轰鸣,愈来愈响,愈来愈响,直到我失去知觉。
  等我再次醒来,两人都不见了。我从地板上爬起来,浑身虚弱,像要死过去一样,我一屁股栽倒在最近的椅子里。我的衣服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我想死。我想坠入身体里那个张着大嘴的黑暗阴森的洞穴,再也不出来。但我还是保持清醒,站了起来。
  搭电梯下楼时,我差点再次晕倒。金发女人和瘦男人不在二楼的卧室里。我确认了这一点,然后把所有壁橱和抽屉里的东西都倒在地上,把一大堆衣物拖进浴室、塞进浴缸,最后打开了水龙头。
  我又去查看了一下三楼,那里是空荡荡的储物间。我打开壁炉,把温度调到最高,然后断开所有安全电路和警报。我打开冰箱门,设定为“解冻”。我推开楼梯间的门,回到电梯上。
  我回到二楼,打开楼梯间的门——水流渐渐漫了上来,沿着地面蜿蜒。最后,我搜索了一番顶楼。屋里没人。我打开书卷,把它们随意摊在地上。本来还可以干点别的,但我已经虚弱得站都站不稳了。一走到地面,我就瘫倒在草坪上,任由毛茸茸的草地将我吞没,仿佛溺毙一般。
  我昏睡时,水顺着楼梯间灌满了三楼。解冻的食物漂进了各个房间,水渗入墙板,淹没了机械室。电路短路,烧融了保险丝。空调停止了工作,暖炉却还在加热。水面不停上升。
  变质的食物和储存物资漂浮在肮脏的污水上,顺着楼梯井浮了上来。二楼和一楼更宽敞,要花更多时间才能灌满,但也是早晚的事。地毯、家具、衣物,整栋屋子里所有东西都会被水毁掉。有这么多水,或许单靠重量也能让房子摇摇欲坠,撕裂水管和其他管道。维修队要花不止一天才能把这里清理干净。房子本身肯定彻底报废,无法维修了。金发姑娘和瘦男人再也没法住在这儿了。
  他们活该。
  那些呆瓜可能再盖一栋房子,他们盖起房子来就像海狸一样。而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与众不同。
  我最早的记忆有关某个女人,或许是育儿院的保姆,她盯着我,满面惊恐。仅此而已。我试图回忆在那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却一无所获。在那之前是没有记忆和形状的黑暗,一直延伸到我出生的那一刻,在那之后则是无边的宁静。
  从五岁到十五岁,我所有的记忆仿佛漂浮在一片黯淡却令人愉悦的海面上。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我终日无精打采,随波逐流,不辨清醒与梦境。
  我十五岁时,年轻人中流行成双成对,维持长达几个月的关系,我们称之为“稳定的爱情”。我记得年长些的人十分反对这种生活方式,认为它极不健康。但我们都是正常的年轻人,根据法律,我们与成年人享有同样的自由。
  除了我。
  第一个跟我保持稳定关系的姑娘名叫艾琳。她有一头浓密的金发,淡得几乎闪耀着白光。她还有着黑色的睫毛和淡绿色的眼睛,那双眸子摄人心魄,看上去仿佛从来没有真正望着你,如同盲人的双眼一样。
  有几次,她曾用古怪而震惊的目光瞥向我,仿佛有些害怕,又有些愤怒。有一次是因为我抱她抱得太紧,弄疼了她,其他时候我完全莫名其妙。
  在我们的小团体里,情侣们若相处不到四周就分手,一定会惹人怀疑——肯定是其中至少一个人有什么毛病,否则他们会相处更久。
  艾琳与我建立关系之后的四周零一天,她告诉我她要分手。
  我本以为自己早已准备好了。但当时,我觉得天旋地转,直到扶住墙壁才停下来。
  那间屋子被用作活动室,我手边刚好放着一架子美工塑料刀。我下意识地拿起一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吓吓她。
  我走向她,她浅绿色的眸子里再次流露出半是惊吓半是愤怒的神色。但有趣的是,她并不是盯着刀子,而是盯着我的脸。
  在那之后,大人们发现了浑身是血的我,然后把我锁进了一间屋子。轮到我惊恐了,因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一个人可以做出我刚刚所做的事。
  如果我能对艾琳这么做,我心想,他们当然也可以对我这么做。
  但他们不能。他们放了我,他们必须这么做。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是世界之王……
  我醒来时,天空变成了晴朗的紫色,树阴正缓缓旋转远去。我走下山,看到商业区外一片片透着幽幽蓝光的长方形泳池。我习惯性地向那里走去。
  其他人都在门前排队,依次出示证件后进入。我一路挤过去,看到他们露出震惊的神情,一个个闪开身子想要离我远一点。我径直走向更衣室。
  泳衣、水肺、泳镜和脚蹼都可以自由取用。我把衣服脱到地上,换好潜水设备,大步走到池边,看上去活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我调整了一下水肺和脚蹼,然后跃入水中。
  水下是一片水晶般的蓝色,游泳的人们仿佛苍白的天使穿梭其中。我潜入水下,一群群小鱼四散开来,我的心里涌起一阵痛苦的愉悦。
  下潜,再下潜,我看到一个女孩正在水下绕着一丛人造珊瑚翩然起舞。她手中握着一柄带有吸盘的鱼叉,但并没有使用。她只是在深深的水底独自起舞。
  我向她游去。她年轻漂亮,当她看到我故意笨拙地模仿她的舞姿,泳镜后的眼睛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她玩笑般地向我鞠了一躬,缓缓跳起简单而夸张的动作,像是刚学芭蕾的孩子。
  我随之起舞,绕着她一圈接一圈地游着,动作僵硬。先是比她还要幼稚和笨拙,随后开始模仿她的动作。最后,我以她的动作为基础尽情发挥,跳出了一段美妙而复杂的舞蹈,仿佛在嘲讽她。
  我看到她睁大了双眼。她跟上我的节奏,与我彼此接近又远离,跳出默契的双人舞。最后,两人都精疲力竭,我们在一道塑料珊瑚搭成的拱门下紧紧相拥。她冰凉的身体蜷缩在我的臂弯,隔着两层厚厚的衣料,仿佛身处不同的世界,然而她的双眼流露着友善与温情。
  在那一瞬间,两个陌生人心心相印,仿佛灵魂穿越了物质的深渊,彼此柔声倾诉。我们除了拥抱什么也做不了——无法亲吻,无法交谈——但她的双手充满信任地搭在我的肩上,与我目光相交。
  这一刻终将结束。她向上做了个手势,而后转身浮上水面。我紧随其后。我脑中昏昏沉沉,在经历了之前的痛苦之后,终于寻回了宁静。我心想……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们一起浮出泳池一侧的水面。她转向我,摘下了泳镜。随后,她的微笑凝固了,而后消失不见。她盯着我,满脸厌恶和惊恐,鼻子皱成一团。
  “哎呀!”她喊道,然后立刻扭过身子,脚蹼让她动作笨拙。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扑进一个白发男人的怀里,听到她歇斯底里、含混不清的喊叫。
  “你不记得了吗?”那男人低声抱怨,“你早该记住的。”他转过身去,“见鬼,俱乐部里是不是也有一本?”
  有人低声回答了他。片刻之后,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递给他一本薄薄的棕皮小册子。
  我认得那本册子。我甚至能告诉你那个白发男人会翻到哪一页,也知道眼前的女孩正在读的是哪个句子。
  不知为何,我等待着。
  我听到她的声音骤然提高:“我居然让他碰了我!我想都不愿想!”白发男人安慰着她,语调低沉,我听不清楚。我看到她直起身子,目光越过了我……在那散发着芳香的、映着蓝色池水的空气中,我们彼此之间只相隔几码,却仿佛远隔整个世界……她将小册子用力揉成一团,扔了出去,然后转身离开。
  小册子几乎砸在我脚上。我用脚趾碰了碰它,它刚好翻开在我想到的那一页:
  ……
  使用镇静剂直到他年满十五岁,由于性觉醒,该方案不再可行。当顾问与医疗人员犹豫下一步措施时,他残忍地杀害了团体中的一个女孩。
  下面隔了几行:
  最后采取了三管齐下的方案:
  1惩罚措施——采取我们这个人道而宽容的社会中唯一许可的惩罚方式,即断绝沟通:拒绝与他交谈、主动接触他或承认他的存在。
  2预防措施——利用他的轻微癫痫体质,采用库斯科发明的技术,在暴力发生之前诱发癫痫发作,从而阻止暴力行为的发生。
  3警告措施——对他体内的化学物质进行精细的调节,使他的呼吸与汗液散发出强烈的刺激性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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