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帛难书

第二十五章 有情无意


伤口黏在衣服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扯开。
    从来没洗过这么漫长的澡,琵琶骨上的洞被热水一烫,疼得我眼泪直流。
    边哭边洗,洗完天都快黑了。我径直去了书房,他果然在。
    “你回去吧,我洗完了。”我对他轻声说着。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愣了愣,又低头批着公文:“你动了我的衣柜?”
    “我没换的衣服。”我理亏,所以低声道:“总不能穿你的吧。”
    “嗯。”他依旧翻阅着公文。
    “你……”我开口。
    “还不走?”他头也没抬。
    “你还不回去?”
    “我有事处理,你别在这里打扰我。”他不耐烦甩甩手。
    “你刚才连路都走不稳,怎么行呢?”我上前想拉他起来,被他甩开。
    “别碰我!”他眉头一皱,看着我道:“你究竟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诚恳地摇摇头:“我想你回去好好养伤。”
    “你何必假惺惺管我?”他站起身来,却好像晕眩了一下,忙扶住桌子。
    我马上扶住他。
    他转过头来对着我:“你这是想让我早点死,你好出去?”
    “怎么会呢?”我连忙解释:“我是想挽回你啊!我想跟你说我没有心甘情愿被寒沛利用,我只是权宜之计,本来想和你商量对策的,结果你误会我,我就只能……”
    “那今天早上,你说的话,可是真心的?”他直直望着我,好像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解释。
    但是我没办法解释。
    沉默半晌,他别过头去轻笑:“罢了,罢了。”
    “你装的再像,演得再逼真,也不过是想让我早点把结界打开,送你回去是不是?”
    “我既已做了这个结界,便不会轻易打开,你死心吧。”
    “你别白费力气了,离我远点。”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是我让你心寒,没关系,来日方长。”
    “从前是我,绝情话说得太多,你不相信,也是正常。”
    “只是你,病还没好,这样糟践自己给我看,不值得。”我摇摇头,激了激他:“你还有你的江山呢!曾经舍我保的江山。”
    “不过,反正与我无关,你们神界的事。”我哼了哼。
    他甩开了我的手,冷笑:“装不下去了?”
    我无奈,现在我的好话他听不进去,假话他倒当真。
    “告诉你我为什么来,好吗?”我假意道:“我为了看看你们神界,究竟是怎样分崩离析;我为了看看你,过的是怎样落魄不堪。”
    他咬了咬牙,额头上都是汗。
    “你慢慢看你的书,批你的公文。”我冷笑一声:“我去看看你这清微宫。终于,没有小院子那么寒酸了。”
    说罢我转身离开,在附近转悠。许久都没听见他出门,我又回去,发现他已昏倒在桌上。我施法将他搬上楼,放在床上。
    睡梦中他眉头紧锁,我用手抚了抚。
    看来你还是在意我的。
    我也不能老是激你,这样你可怎么养伤?
    我叹了口气,爬进他床铺里面。
    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都说是拿下男人的手段,没想到咱们认识这么多年,还要从头来过。
    一边受伤只能侧睡,我努力躲锦裂远远的,怕打扰他休息。结果因为已经一天一夜没睡,所以沉沉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是因为侧睡压得我右肩不舒服。坐起来转了转脖子,见天色朦胧,正想躺下接着睡,低头发现一双眼正看着我,我一愣。
    “你……醒啦?”我尴尬道。
    “这是做什么?”锦裂似乎刚刚醒来,声音略带沙哑。
    “你昨晚睡得仓促,又没告诉我睡哪里。”我耸耸肩,又躺在他身旁。
    “你,究竟想怎样?”锦裂翻身看着我。
    “没想怎么样啊,”我将头凑过去靠近他:“我喜欢你嘛,自然想跟你在一处啦。”
    他不着痕迹躲远了些:“三年不见,你着魔了吗?”
    “罢了,我身上再没有什么可拿去的了。”他叹了叹:“我怕什么。”
    “对啊,你怕什么?”我在被子中拉住他的手,手心还有些热:“我和你躺在一张床上,总归不是你吃亏吧?”
    他滞了滞。
    “裂,你说实话,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我躺在同一张床榻上醒来?”我又向他靠近了几分。
    他躲了躲,松开我的手将我的头推开,正要起身。
    “哎,你别起来。”我拉住他:“我起来总可以了吧?你自己好好休息。”
    他看了看我,我对他一笑,翻滚着下了床。
    出了门,才想起来忘了问他吃什么,就又推门进去,他激灵一下连忙起来。
    “我没别的意思……”我对他抱歉笑笑:“你早上吃什么?”
    “随意。”他叹了口气,向我摆摆手让我出去。
    “你好好睡。”
    我连忙把脑袋缩了回来,带上门。
    他刚才的样子真的好有趣啊,我从未见过他这么慌张。
    然而下了楼,进了厨房,我才发现并没什么吃的。本来就不会弄什么,这下就更不会了。不过桃叶去了快一日了,不知怎的还没回。难不成真的遇到老头了?也不知老头伤到什么程度,她们会不会有危险。
    我去正厅打开大门,向外面看了看,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没见到云头上有人下来,我有些担心。
    回身竟看见锦裂扶着椅子站在远处看我,目光暗淡。
    我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他:“怎么不休息了?”
    他倒没推开我,只并不借我的力,仍扶着墙一步步走着。
    我意识到他的方向,连忙拉住他:“又去书房啊?你能不能歇歇啦?”
    他没理我,自顾自进了书房,把我关在门外。我只能转战后厨,想想做什么吃了。
    最后掏出了几个鸡蛋,烧点水煮一煮,连个盘子都没找到,我就只能用衣服兜着拿去了。用屁股拱开了门,绕过屏风,见锦裂一脸诧异望着我,忙憨笑走近,将鸡蛋放在他书案上。这鸡蛋圆滚滚的立不住,我忙伸手去抓,结果被烫到了。锦裂不慌不忙,将鸡蛋一个个扣在桌子上,这才立住了。
    见他看着我,我忙说道:“你这儿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只能煮几个鸡蛋了。料想神界的鸡蛋应该是这六界之中最好的鸡蛋了,大补,大补啊。”
    他瞥了我一眼,摇摇头,又在蛋阵中低下头处理公务。我也知道他拉不下脸来理我,就拉了张凳子坐在他旁边,给他剥蛋。没想到这一只手剥蛋还有点费事,尽管这蛋刚刚过了锦裂的手之后,已经凉了。
    我好不容易剥好了一个递给锦裂,他倒是头也没抬。我立刻朗声道:“怎么?还要我喂你吃不成?”
    他笔尖顿了顿,这才放开手中的公务接过。我一边剥着另一颗蛋,一边感叹:“看来帝君这是有美娇娘贤内助天天送饭过来,不然这厨房怎么什么都没有?”
    他噎了噎,我看着有趣,接着道:“你之前那些风流韵事嘛,反正也与我无关。现在我只盼着桃叶快些回来,给我做顿好的。”
    “我说,你接到竹枝的消息了吗?他可抓到老头了?”我趴在桌子上对着他说着,他别开脸去,接着拿笔写了起来。
    “桃叶有省言君陪着,应该不会有事。”我只能默默坐回去,自说自话。
    没事可干,我只能托着下巴看锦裂批改公文。三年未见他除了瘦了些,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潇洒养眼。
    看着看着,眼皮就开始打架,索性就睡了过去。朦朦胧胧的,脑袋一沉,随即我发出了一声惨叫,在梦里就疼出眼泪来。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似乎睡得得意忘形,左肩磕到了桌角上,洇出一片血迹。
    我扶着肩膀站起身来,锦裂也放下笔,我心中一动,故作疼痛道:“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他忙站起身,又踟蹰道:“你自己……”
    “我这里看不见……”我眉头皱紧:“快点,好痛。”
    他才走近,扯下我肩头的衣服,看了看轻声道:“你这伤口没包好。”
    “自己一只手包,又看不见,当然只能凭着感觉来啦……”我戳戳他的胳膊:“你帮我重新缠一下好不好?”
    他顿了顿,终于伸手将我肩头的裹伤布拆开,伤口与布料还有粘连,扯得我倒吸一口冷气。他手抖了抖,慢慢拆开。待伤口见天日的那一刻,我感到他的手在周围游移。
    “你……”我侧头看看他,没想到他把脸别了过去,我便没再说话。
    不久,他将伤口重新裹上,轻缓而小心翼翼。打结的时候重了些,我轻轻吸了口气。
    “疼吗?”他连忙问道,而后又放开了手。
    “当然疼啊!”我对他说道:“我这可是有个窟窿啊。”
    他没看我,只低头看了看我后面的窟窿,而后冷淡嘱咐道:“等会去换个药吧。”
    “我倒是想啊,可是一只手不方便。”我叹了口气:“桃叶还没回来,回来了也得随省言君回家。”
    他看了看我的脸,我连忙做出一副苦兮兮的表情,说着:“一杆枪从我这穿了出去啊,怕是这胳膊,以后就废了吧。”
    他抬臂抚摸我琵琶骨下的伤口,一如他曾经喜欢抚摸我的锁骨一样。我暗自窃喜,笑意攀上了眼角眉梢。
    忽的,一人破门而入大叫道:“帝君,小仙回来了。”
    吓得我二人赶紧分开,我连忙将衣服穿好,结果肩上有伤,匆忙之间扯到伤口,衣服没穿上倒疼得我龇牙咧嘴。锦裂见状挡在我身前。
    所以竹枝这孩子绕过屏风进来时看到的是我香肩半露,锦裂半遮半掩将我挡在身后。
    竹枝登时脸就红了,忙低头行礼道:“小仙不知帝君……小仙这就出去,出去。”
    这孩子好像还在门口绊了一下,才退了出去。我抬头看了看锦裂,他也是一脸窘迫。
    “竹枝回来了……”我扯了扯他的衣袖:“我们出去吧。”
    “嗯。”他倒没甩开手,只默默走了出去。我得意一笑,跟了上去。
    竹枝在前厅坐着,搓手跺脚颇为尴尬。桃叶从旁站着,莫名其妙得很。
    “怎么样?”锦裂如没事人一般,坐在正中一派随意,如没事人一般问道。
    “都……都解决了。”竹枝忙起身跪地,毕恭毕敬:“葬身北海,无声无息。”
    “嗯。”锦裂抬抬手让他起来:“过两天把丹熙送去,派人看管起来。”
    “是。”竹枝点头,现在看来,是个大人的样子了。
    “竹枝,你可真是长大了。”我上前俯身对他笑笑,他对上我的眼睛,面色一红。我料想他定是为刚才的事情尴尬,就没再多说,起身对桃叶道:“桃叶,不知道我之前的那些衣服还在吗?”
    “在,姑娘。”桃叶点点头:“我等会去给您拿过来。”
    “好。”我对她笑笑,又想起今天早饭,便说道:“还有,麻烦你给我和帝君做顿饭,你不知道我把你们帝君饿成什么样子了。”
    “好。”桃叶开怀一笑。
    “姑娘这是要长住了?”竹枝见状问道,结果说出了口又自觉不对,忙把嘴闭上了。
    “是啊,”我笑了笑:“你们帝君可舍不得我走。”
    竹枝哑然,转头看向锦裂,锦裂轻咳了两声,颇为尴尬。
    我挑了挑眉,心想:既然你把我留在了这,便不能让你轻易把我赶走。
    等桃叶将我的衣服拿了来,我上楼去清洗衣服,不多时,有人敲了门。
    我本以为是锦裂,谁知竟是桃叶。
    “帝君派我来给你换药。”桃叶捧了一些伤药走上前来。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反正我体内有鲛珠,活蹦乱跳的就好了。而且这伤口还要留着给你们帝君看呢,这个叫苦肉计。”
    “姑娘,其实,我一直想问……”桃叶吞吞吐吐。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对她笑笑:“不过我不能告诉你原因,毕竟真话不能全说,说多了,反倒不如现在来的舒心自然。”
    “可帝君心中总会有心结的。”桃叶皱眉:“你可知帝君这两年多伤重伤身,再加上忧思难解,政务繁忙,身体每况愈下。其实在桃叶心中,就算你不知道这些,也不会吝啬鲛珠的。而且……”
    “而且就算我愿意给,他也未必会要是不是?”我接过她的话。
    “是啊,桃叶实在不明白。你这样做,帝君会很伤心的。”
    “还有,当着你们着许多人的面拒绝他,未免太伤他自尊了是不是?”我叹了口气。
    “姑娘既然知道,为什么?”
    “我也不希望这样的啊……”我轻声笑笑:“所以我在弥补。除了这件事,其余他要什么,我都会给”
    桃叶不明所以,却知趣的不再问下去。
    他的自尊心啊,我只能慢慢磨回来了。
    就算我活不长久,也希望能让你开心。
    等回头去找锦裂,果不其然他又在书房中,我连忙对他道:“那公文是死的,又不会走,你多休息一会能怎样?”
    他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伏案,冷冷道:“本君不比帝姬,成日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就好了。”
    我看看他,倒也没生气。又坐在他身边对他哼哼着:“你不走我也不走,反正我整日无所事事。”
    他看了看我,又批改公文去了。我在旁边很是无聊,就扯了本他书架上的书来看,正巧翻到了一本神族地貌风志,便看了起来。内容倒是挺有趣的,只不过这两天休息的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
    再次醒过来,感觉自己在床榻上,我睁开了眼睛看了看,锦裂正坐在床边替我掖着被角,记忆似乎又回到那年春天,静谧而安乐的日子。
    他正要起身走开,我忙扯住他的袖子,问道:“你睡哪里?”
    “你不必管了。”他将我的手放下,又塞进被子里。
    “你别走了。”我又拉住他的手:“咱们之间,还用讲什么礼法规矩吗?”
    “你别这样……”他轻轻挣着我的手。
    “你不知道,那年我看到丹熙给你系披风的扣子,我有多生气。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我还能留在你身边,我一定将你的披风全都缝死,一根带子都不留。”
    他唇角轻扬,没了近来的冷漠。
    “然后我就下定决心,我要忘了你。什么山盟海誓,都不及披风的两根带子。”我肆意诉说着不满。
    “所以,我这三年,一次都没有提到你,也没有再想起你。”
    他回头注视着我,是这些天来的第一次。他不敢让我看见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先动情的人,往往受伤最深。他不想让我看见,他眼底的情意。
    我对他笑了笑,又说道:“但是陌夕大婚,我就在想你会不会去。后来到了北海,我就在想我们中间,就好像只隔了一道界印。寒沛将我抓来,我没反抗,不是因为我那么容易就被威胁了而是……”
    他眼中闪过一丝动容,而我的鼻子,酸涩了起来。
    “而是因为,我想见到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见到你,或许是因为还怨你,所以我故意骗你,骗你的《寒沧破阵图》,骗你我在梦里。”
    “但骗着骗着,我就不想再骗了……”
    我的泪顺着眼角流到发丝之中:“我发现你也在想着我,我就很开心,很开心。”
    我死死扯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他眼中明明已经松动,融解,我连忙说道:
    “锦裂,我还爱……”
    “你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他眼神陌生,看着我的脸。忽然之间,冷漠而疏离。
    “我们曾经,可以用一个眼神明白彼此心意。可如今,你不再像之前的你,那个含蓄、温吞又有些傲气的你,而我,也再看不透你的心思。”
    他另一只手拂了拂我的额角,那双手还是一样的温暖有力,怎么就生疏了呢?
    “染,如果与你的再次相遇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们不再是那个彼此信赖,彼此了解的我们了。”
    “而我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说这样动人的话,往别人最柔软的地方上捅上一刀。”
    “染,寒沛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他冷冷地看着我:“你,太可怕了。”
    “你若是想走,不必这么麻烦。明天我就放你走。”
    我看着他将手抽了出来,起身,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我心中剧痛。
    我是说了些打动你的话,也知道你哪里最柔软,最容易被触碰,可那就证明我想伤害你,我可怕吗?
    我要死了啊锦裂,我要死了啊。
    我马上就会消散于山川大海之中,变成微尘,变成沙石,变成一滴雨水,变成一株野草。
    我不知何时才会再次遇见你,不知何时,你会经过我生存的土地,不知何时,我还能再次爱上你。
    所以我不再温吞,不再含蓄,我想让你眼中最后的我自己,是温暖而深爱你的。
    可是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
    世间万物,瞬息万变。三年未见,你我确实都不再一如从前。
    其实你该信我,正如我依旧放弃怨恨,相信你眼底,唯一不变的情意。
    我以为你能发现,我还像曾经一样注视着你。
    结果你不敢看我的眼睛,你怕你素来坚定的原则,会被我眼中的真诚动摇。
    对,一定是这样的,这样才对。
    我起身下楼去找他,希望他还能再相信我一次,再看我一眼。然而还未走到楼梯,便听他清晰的声音在夜空中传来。
    “她是魔族帝姬,留着她,做个交易也好。”
    是这样么?我心中抽痛,痛得我直直跌落在地上,没有力气再起来。
    锦裂啊锦裂,究竟是我让你捉摸不透,还是你的演技,让人叹为观止呢?
    那我不就正如一个跳梁小丑,自以为负了你的深情厚谊,却没料到是一场空欢喜?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真的,后悔再次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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