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紫褐色的悬崖峭壁上一棵植物都没有。她一路颤颤巍巍地踩着松动的石块,垂直向上爬了二分之一。山开始晃动。她的心脏抖得要命,脚踩不稳,手抓不住,感觉随时就会掉下去。继续爬?山体越来越晃,回去和前进一样危险。她不敢往下看,举步维艰,不知该怎样决定。方圆百里不见一个人影,没人救她,也没人可问,她只能自己拿主意,只能靠自己。她还是决定往上爬。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晃动,她突然一脚没踩住,手也松了,整个人往悬崖下跌去......
邱依然不敢相信,自己这么些年来频频做这种爬高的梦。她总梦见自己在一个摇晃不稳的世界里往上爬,也总在跌死之前突然醒来。
她坐在药妆店诊室外的椅子上细细回忆着昨晚这场梦,逼迫自己不去想皮炎造成的这无数蚂蚁咬身般的痛痒。
今天是她来美一周年的纪念日,谁知她竟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皮肤过敏——除了脸和手脚,全身的皮肤都起满红斑。她出门前洗澡的时候,水浇在皮肤上如同灼烧,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她从国内带来的那管皮炎平第一天就涂完了,商店里那种对付蚊虫叮咬的药膏丝毫不起作用,医疗保险内的医生最早要预约在三个礼拜之后,她是在绝望的心境下哭着在网上查到,只有这一家药妆店有Walk-in Clinic。
药妆店所在的城市是七万人口的约克汉市。邱依然住在一小时之外的苏约尔镇。她管约克汉叫“城里”,管苏约尔叫“镇上”。
诊所里唯一的医生正在午休,门上斜挂个白色塑料牌,写着“一点回来,请自己注册就诊顺序”。邱依然在门外那台电脑上注册的时候发现前面还有三个人等。
一点一刻,一个肥胖的年轻女医生才终于摇摇晃晃地从外面回来了。前面三个病号每一个进去都像住在里面永远不出来似的。她半坐在门外的椅子上,向前塌着身子,双手撑着额头咬牙忍着。
乔磊发短信来问她怎样了。她回说还在排队等着。他又问她今天还能来接他吗,不行他可以让同事送他回家。她回说应该可以去接他。
她终于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医生看了她的手臂、腿和肚皮,震惊地问:“上帝!你换了洗衣液吗?”
“不是。”她说,愤愤而绝望地,“是香水。”
“你换新香水了?”
“不是......我对香水过敏,根本不能用香水。”
医生的脸上瞬间骇然:“哦!我的天!很抱歉听到这个!”
邱依然早就习惯了这个神色。她已经麻木了。
医生问:“你对香水过敏为什么还要喷香水呢?”
邱依然并不太愿意提起这次过敏的具体原因:“不是我用了香水,而是.....我订的时尚杂志,里面夹着几张香水样品页。我觉得,都是很贵的品牌,不想白白浪费了,就把它们撕下来搭在更衣室里高的地方用来熏屋子,结果......你知道......”她用手势从上到下比划了一下。
“我明白了。”医生说,“很抱歉。听着,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做了。不值得。”
“我知道了。”邱依然无奈道,“可是,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别的女孩都能用香水,我却不能呢?”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医生耸肩说,“人体也很复杂,可能你身体系统比别人敏感。”
“可为什么我的身体系统比别人敏感呢?”
“有些人天生就这样,对外界刺激反应更强烈。你的身体用过敏来告诉你,那东西对你有害,你得远离它。无论如何吧,这不是威胁生命的事,也不是世界末日。你得放轻松。”
“我想彻底摆脱它。”邱依然说。
“我不知道那可能不可能。”医生道,“我知道有些医院可以做过敏测试,就是让你试用各种东西,确定你究竟对哪种东西过敏,然后你买东西的时候,比如化妆品,要先浏览上面的成分表,确定里面没有你过敏的东西再买。”
“约克汉的医院可以做测试吗?多少钱?”
“老实说我不太清楚,你得给医院打电话问问。至于价格,最好你的医疗保险涵盖这个,但我不知道多少。”
邱依然觉得心累,她现在最讨厌听到“你得自己打电话去问”这句话。小城镇上的电话是永远打不通的,好不容易打通一次,就算她磕巴的英文能解释明白,十有八九听到的回答也还是这句话。她放弃了,这小地方小诊所的医生也差不多就知道这些了。
“哦另外还一点,”医生突然说,“现在有研究说,过敏是心理因素引起的。”
邱依然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理论。她不太相信——明明自己就是生理上的忍受,跟心理有什么关系?“心理?”她好奇地问,“心理怎样引起的?”
“压力,紧张,焦虑,抑郁......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有可能降低免疫系统,让你的身体更加敏感。我确定你在网上能找到更多信息。你觉得自己最近有什么压力吗?”
“我认为我这一次就是香水引起的。”邱依然肯定地说,“因为我亲眼看见香水混进了衣服里,而且我知道我对香水过敏这一点。”
“好吧。”医生无所谓地耸肩,“我只是告诉你一种考虑的可能性。”
七月的亚利桑那州,太阳如同天空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把自己都烧化到看不见形状。
邱依然在几千辆车的停车场里找到自家的白色福特。这辆快被晒化的车,方向盘就像烧烤铁板一样烫手。她等不了,跳进去就向家开去。她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做。
约克汉市和苏约尔镇之间每天有不少车辆往来,可这个非上下班时段路上空空荡荡。一条灰带子似的高速公路高低起伏,在干涸死寂的茫茫沙漠里劈开一条细细弱弱的希望。风卷沙扬,褐黄色的沙雾一阵阵刮到路上来。沿途的沙里滚满墨绿色的带刺植物,如同驼色毛毯上起满的毛球。
一小时荒芜的路,邱依然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唯一剩下的生灵,她正在逃命的路上,正经过一个危险的死亡地带。她踩着油门,逃也似地,若不快点离开就会被永远困在这里,被时空遗忘。
空调让车内温度降下来了,可她依旧在出汗,双手在方向盘上攥得生疼。她万万没料到自己上周才拿到驾照,今天就必须独自开这条时速八十五的路出来。驾照考试松,她开得根本不好。就连教她的乔磊也开得不好。他是来亚利桑那之前,在纽约的唐人街花钱找人现教的。
速度牌终于降到五十五。路两边开始出现高细的蓬头椰子树,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有人居住的地方就要到了。
高速路笔直穿过,把苏约尔镇切成两半,一半住宅,一半商业。依据美国大部分州的城市规划法,住宅和商业要完全分开。于是乎就在路对面的地点却无法直线到达,总要开车出去好远,绕道镇边上再绕回来。
邱依然先开到镇上唯一的一家超市沃尔玛。这座一层楼的庞然大物像个用白锡板搭的临时大厂房,室内镜面样光滑的水泥地板满是缝隙,漆黑的钢架结构抬头可见。她在足球场大的停车场停好车,冲进超市匆匆拿了几样水果和一个速冻披萨就结账了。
住宅区里的社区根据房产商的不同分三六九等,每一等都用铁网缠绕的竖条栅栏死死围住,远远地彼此孤立。镇上唯一一片树荫成片的绿色是沃勒公园,公园里处处是刻意设计的草坡,有峰峦叠嶂的即视感,栽种满勉强事宜沙漠气候的遮荫大树。
上点档次的社区都在沃勒公园附近。沿着高速开过镇中心后,在下一个路口拐上一条没有路牌、极易错过的细长沙土路开进住宅区,再沿着沃勒公园开过半圈就是邱依然家。她家的社区并不是镇上最好的,却是最新盖的。十几座一模一样的连体别墅半围合出一个院子。每栋房子都是两层,乳黄色的粗制粘土墙,大坡屋顶,浅红色的瓦。院子里没有草,铺烫脚的水泥,中间砌个圆花坛,种着些灰头土面、无人打理的沙漠植物。
这房子是邱依然来了以后亲自找的。乔磊对住宿方面的事没有一丁点概念,全权交与老婆决定,只要房租不超过公司补贴的数字,他都听她的。
这也算他对她的一点补偿。他是学资源工程的,两年前刚从哥大博士毕业就被总部在纽约的一家石油公司录用。谁知刚工作半年,他却被公司派到这荒无人烟的新发油田上。这意外的调遣本就给一向人生顺利的他不小的打击,谁知又偏巧赶上家里接二连三遭遇不幸,他的精神世界几乎崩塌。他当时跟她说,他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活不下去,而他只想她来。
邱依然坐在米黄色的化纤地毯上,就着白色竖条百叶帘透进来的光,一寸一寸地往自己的皮肤上涂抹药膏。这么些年了,她早该适应了这恐怖的鲜红斑点,可每次不得不正视的时候还是觉得触目惊心。尤其这一次,这样大的面积,全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块好皮。她多希望眼前这红烂的皮肤并不是自己的。
正在门边晒太阳的加菲站起来,拱门一样地伸个懒腰,再抻抻后腿,走过来好奇地闻她的腿。她呵斥几声,它却不走。她用手背打它耳朵,它低头闭眼忍了一会儿才走回门边,趴下瞪眼看着她。
原本空空的后院里横着一只暴了皮的单人黑色旧沙发,是两周前乔磊在社区外的路边捡的,拖回家才发现皮子裂了条大缝,里面的弹簧都坏了。他在生活方面这些天真幼稚的举动总是让邱依然又好气又好笑的。
除了外涂的药膏,医生还给开了口服的药片,说能帮助身体本身平静下来。她涂完药膏后站起来,在满地的杂物里挑空往厨房去。
白色大理石桌台上满是剩菜剩饭的瓶瓶碗碗,可一向有水的凉水杯却是空的,不知什么时候被乔磊喝空了。他没再烧,烧水壶也是空的。
邱依然端着烧水壶刚要接水,却发现左右两个水池里都堆满碗筷。她放下烧水壶,刚要把这些碗筷放进洗碗机里去,又发现洗碗机里三天前洗好的干净碗筷还没拿出来。
她皱起眉头来——自己病了两天,家务就耽搁了两天。
她只好先清洗碗机。本来满满的机器里少了两只碗,是乔磊昨早和今早吃麦片的时候找不到干净的碗用从这里取的,吃完又和勺子一起堆在水池里。
在这小小的U型厨房里,邱依然又在跳舞了,她熟练地旋转,弯腰,蹲下,起来......她因为生病有些虚弱,却依旧轻拿轻放,把每一只碗盘准确地放在碗橱里,木铲插在炉子边的竹桶里,刀叉筷勺分类躺在大抽屉里的竹盒里。
洗碗机清空了。水池、桌台和茶几上的脏碗被一只只冲过之后放了进去。洗碗机里又满了,油油的汤水沾了她一手。邱依然从水池下的柜子里取出一块餐洗净放进洗碗机门上的小盒里,发现旁边的蓝色刻度消失了,又从柜子里取来冲洗液,拧开填充孔倒进去。
洗碗机钪啷钪啷地运行了,像生了锈似的。能机洗的碗终于看不见了,不能机洗的还散在池子里。她把它们堆在一处,先匀出地方来接了一壶水烧上。
水龙头上的过滤器到了更换日期了,她接完水便从柜子里拿出只新的来换上。新换的过滤器需要放水十分钟,她打算趁烧水的空当把池子里的碗洗了。
可凉碗架上是满的,里面高高堆着几只蒸笼屉子,是她几天前蒸包子和馒头后刷了晾那的。她只好先把这些屉子收起来腾出地方。
她刚刷了两个杯子,水就开了。她把滚烫的开水倒进刚刷干净的一只杯子里,放在旁边凉着继续刷碗。
凉碗架又被填满了,水还没凉。邱依然叉腰站在厨房里四处看着。这一看,她发现乔磊今早吃完的麦片的包装盒和塑料袋竟然横躺在炉子上,周围一圈麦片碎屑。她走过去刚要收,却一脚踢到个东西,低头一看,是夹麦片塑料袋的木夹子。她想:“多半是被加菲从桌台上拨下去的。”她弯腰捡起来,放进小抽屉里专门放夹子的木盒里,再抓起塑料袋团团,去踩垃圾桶的脚踏子。垃圾桶里面满满的,最上面硬塞着几个沾着泡面汤的纸盒和零食袋子,是她生病这两天乔磊的晚饭。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几只黑色的小虫被惊到了,扑通扑通地同时飞出来。视觉和味觉让她作呕。她皱着眉头,用手里的麦片塑料袋把一桶垃圾使劲往下按,再把垃圾袋口扎起来,沉沉的一兜提出来,出门倒了。
垃圾站旁的第一栋房子车库门大开,里面站着个矮胖的墨西哥女人正在沿墙的塑料架子上找东西。她穿条紧身瘦腿牛仔裤和粉色大开领T恤,黑色夹脚拖鞋,盘着头,三四十岁的样子,皮肤有点粗糙,面容倒还素净。
她听见外面有声音便朝邱依然看过来。邱依然认得她刚搬来不长,像个家庭妇女,常常开车带四个小孩上学放学。
四目相对,邱依然礼貌说了句“Hi”,那女人也笑着简单回了句“Hi”。
三十□□度的天,连续的体力劳动让邱依然汗流浃背。她家房子的一楼东面只有封闭车库和正门,通风不良,西晒让客厅和厨房像个烤箱。为了省钱,她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是绝不吹空调的。她把客厅的百叶窗帘转着关上,又觉得光线太暗,于是再转开一点点。
她再回到厨房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一个多小时前,自己不过是想去厨房喝口水吃片药,竟不得不临时多做了这么多事。
“罢了。”她又想,“这些事是她今天本来就得做的。”她今晚要和田小瑜视频,本来就打算在这之前把房间彻底打扫干净的。
邱依然和田小瑜许多年不联系了,她没想到自己竟在几天前收到了田小瑜的婚礼通知,还给她要了地址把喜糖和喜帖寄到美国来,即使知道她不能回去参加。她没想到自己在田小瑜心里竟是这样重要的一个人,感动之余邀了她视频聊天叙旧。
厨房收拾完毕,邱依然又马不停蹄地去做别的。楼梯下方的空间装了拉门,用作洗衣间,里面勉强放得下一台洗衣机和一台烘干机。机器旁是堆积如山的衣服。香水样品纸卷进衣堆里,不知哪件沾了哪件没沾,于是全部衣物外加床单被罩枕套通通要洗。
邱依然把甩干机里的干净衣服抱到楼上,清理干净通风道,把洗衣机里的衣服转移到烘干机里,又挑了一批相似颜色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双双启动后立刻去洗手。
洗碗机,洗衣机,烘干机同时工作,这震天的噪音!她家的机器是世界上最吵的机器。整栋房子好像都在跟着晃动。邱依然却在这噪音中暂时舒缓一口气,就着温水吞下了药片。
客厅的地毯上满是东西——文件,文件夹,信,杂物......这些乔磊十个月前就答应整理分类的东西至今还在原处,被两个人加一只猫每天来回的走动踢得乱七八糟,由点摊成片。她干脆找来只大号收容箱,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放进去。
茶几周围的地毯上摊满杂志。是半年前她为了丰富家庭生活订的——给自己订了时尚杂志和园艺杂志,给老公订了游戏杂志和科学杂志。她每天在家,杂志看得及时;而乔磊只读了一两期就荒废了。
她也把这些杂志一本本拾起来放进收容箱,再把收容箱塞进一楼储藏室的最后一点空间里。
乔磊时而背去工地的大包在正门口堵着楼梯。他的习惯是这样的:背回家来的时候从车库进屋,把包放在厨房的地板上,等第二天早上不用背出门时候,再提到正门旁的楼梯口来,拿出里面在办公室穿的皮鞋换上。她几次叫他不用的时候放到储藏间里去,可他再次背回来的第二天又堵在楼梯口了。
她又一次替他拎起来要放储藏间,却发现储藏间里再也放不进东西了。她便把刚放进去的那只收容箱搬到楼上,暂时和自己的东西一起摞在次卧的角落。
地毯上还有两人乱脱乱丢的衣服,四仰八叉的鞋子,加菲的玩具......她把衣服一件件捡起来,不管该不该洗都放进洗衣房里待洗,把鞋子成双摆到空鞋架上去。
地面总算可以自由通行了,除了客厅里乔磊地盘上满地的电线。他拥有两个21寸电脑屏、一个又大又沉的主机、两个老式音箱、两个键盘、三个鼠标,加上旁边一台电视机、三台Xbox,还有数不清的游戏遥控器——这些庞大而复杂的电子产品不仅占去了半个客厅,还互相间连了一地错综复杂、落满灰尘的长线。
她不懂电子产品,怕弄坏了,只把能捡的都捡起来卷卷,统一堆在他的写字台下。
地毯空了,她终于能够拎出吸尘器来吸掉了半年的灰尘。
五点半的时候,邱依然准时出现在乔磊公司的停车场上。趁他还没出来,她换到副驾驶上等他。
公司孤独地坐落在高速路的一个下口。这三栋简陋不堪的办公楼是用白色竖条预制板临时搭的,像三个长条集装箱被横七竖八地扔在这荒山野岭。办公楼前这“停车场”只是摊平的一层水泥,表面总有盖着层吹来的黄沙。
四周就是沙漠和远山。油田在十几英里外的沙漠中心,远远可见高高的油井和处处燃烧的尾油火苗,空气里处处是刺鼻的汽油味。邱依然每次过来都提心吊胆,她总担心自己给车点火的时候顺便也把空气点了。
乔磊今天没下油田,提着公文包从集装箱办公室出来。邱依然打开车门伸出一只胳膊冲他挥着。他见了立刻往这边走。她看他一脸沉重,有种不好的感觉。
他一坐进车里来她就问:“怎么了baby?”
“妈的!”乔磊说,“这周六又加班!早晨八点到中午十二点。谁知道十二点能不能完,肯定又得弄到下午!晚饭后都有可能!说做不完周天还加。”
果然如她所料,这副表情果然来源于增加了工作量。邱依然的心直往下沉。他的周末泡汤了就等于她的也泡了。他对这份工作持续加班的痛恨,相当于她对他这副表情的痛恨。
乔磊继续道:“这个项目妈蛋不是人干的,领导团队有很大问题——资金不够不加资金,只靠延长我们这些人的工时。而延长工时是最不明智的,因为你既然指望这些员工做贡献,你至少得让他们休息好,你不能无条件地透支,一周就够他妈的累成狗了,周末还不给我们睡觉时间,不睡足觉我什么也做不了......”
这话邱依然不是第一次听了。乔磊自从来到亚利桑那就变成了一个絮叨鬼,处处质疑公司的领导,事事做最坏打算。最可怕的是,他还要详详细细地把这一胸腔一胸腔的不满和担忧发泄出来,用他理工男的缜密逻辑——从最好的可能,到最坏的可能,重点在最坏的可能——把从论点到论据分析得极其详细,一定要把邱依然这个唯一的听者说到心服口服、频频点头才肯罢休。
邱依然之前倒总是点头的,她还会疼爱地捏他的脸,说他啰啰嗦嗦的样子太可爱了。可今天她打断他说:“baby,你昨晚睡了八个小时。”
她说的时候他还在说。她声音太轻,被他的低音炮盖得严严实实。他知道她说话了,可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他又说了几句才问她:“你刚说什么?”
她不喜欢这种压不住他声音、他听不见自己发言的感觉。她不高兴地说:“我说你昨晚睡够了八小时。今早起来还打了场游戏,我都听到了。”
乔磊争辩道:“我昨晚是‘躺’了八小时,真正‘睡’的时间绝对不够八个小时。首先,我躺下好长时间睡不着,也不知怎么回事,妈的脑子停不下来想东西,翻来覆去了好久;其次,我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总醒,还连着做了好几个噩梦。我不记得所有的了,只记得其中一个是我被人追杀。”他停顿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便又接着说,“第三,今早加菲五点半就咬我头发,我那时候正是一整夜睡得最香的时候,就被它给毁了。我一气之下把它扔出去了,可再回来怎么也睡不着了。我烦死了,干脆六点就起来。”他掰手指数着,“所以说,我昨晚充其量也就睡了一二三四......六个小时,加上中间醒的,连六个小时都不到......”
邱依然越听越不服气。她是睡在他身边的人,他昨晚打呼的时候她还醒着,她知道他并没花那么长时间入睡。要说睡不着,更睡不着的人是她。她本来就神经衰弱、睡觉很轻,再加上昨晚皮肤痛痒难忍,她几乎一夜未眠。可今天,她并没像他一样,一见面就喋喋不休地抱怨。她争分夺秒地做完了该做的事。
乔磊的话还没说完:“......我跟你说,今晚无论如何不能让加菲进屋了。不管它装作多可怜、多想和我们一起睡都不行。我明天八点培训,还是得七点起床。加上这周超级累,每天的睡眠质量都很差,好不容易盼到周六还要早起,这周就只剩周日可以补觉了,他妈的根本不够!我已经决定了,这周日我要睡到自来醒,加菲不许进屋,你如果比我醒得早不许提前叫醒我......”
他们已经在停车场逗留十几分钟了。她一直都在这个小空间里听他没完没了地说话。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压不住他,于是她突然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
“干嘛?”他吓一跳,果然停下讲话看着她。
她平静地说:“回家。”
他叹口气发动了汽车。
邱依然决定换个对策。
“今晚吃披萨。”她说。这简短的、命令的、通知的语气,不给他任何发表意见的机会,是她逐渐摸索出的对付他唠叨的唯一办法。一个人绕来绕去,另一个就得快刀斩乱麻,否则生活就像刚才在停车场一样停滞而纠结。她有太多的事要做,她不能容忍停滞与纠结。
“OK。”乔磊道。他在国内挑食厉害,在美国吃多了速冻食品和垃圾食品后,邱依然做什么他都吃。只要不用他参与做饭,他什么都吃。
邱依然又用相同的语气道:“我今晚要跟田小瑜视频。”
乔磊听了竟开心起来:“所以,我能和曹哥他们打游戏了?”
她没回答。他又补充道:“今天我确实需要放松,我今天一听到明天加班的通知,就打算今晚什么都不做,好好放松......”
趁他声音还不算大,邱依然大声压了句:“Whatever。”
他果然不说了,一脸小孩子式的期盼。
她觉得车里憋闷,于是关了空调打开车窗。傍晚温热的风吹来,她感到空气里有细细的黄沙扑面。原本紫褐色的石头远山在落日斜照下变成暖色,一道橘黄,一道深红,就像一幅逼真的剪贴画。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今天医生说,过敏跟心理也有关系。压力和焦虑能导致过敏。”
“我也看过这个说法。”乔磊道。
“你从哪里看的?”
他想想也没想起来,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也不愿再想了。“记不起来了。”他说,“不是网上就是你订的科学杂志上......呃......好像就是那个杂志上。”
她给他订的科学杂志,他总共就看过第一二期,还是大半年前的事了。她生气地说:“这么重要的文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叹口气:“baby你要知道,人长期疲劳就容易记忆力减退......”
她又猛地按住他的胳膊,趁他的话骤然而停,她插话道:“那文章怎么说的?”她刚问完就意识到问也白问,他连在哪里看的都记不起来,还能记得内容?
果然他说记不起来了,又说:“我回去找出来给你看。”
她说:“可我并没感觉自己有什么焦虑。这次铁定是香水,要不是你把那些香水纸弄掉下来,我就不会过敏。”
他反对道:“baby,你记得那头一天晚上我加班加到十点半吗?你记得我那天早上还要提前一小时过去开会吗?你知道我那天早上起来有多困吗......”
邱依然厌恶地想:“又开始了。”她优秀的老公最怕自己出错,一出错就立刻找借口。
“......那几天周公司评审,我连着忙了一个月。尤其那周,我每天睡不到六个小时,就因为他妈的我们小组的组长,我的直属上司,不相信我们这些员工的能力,格外担心评审过不了,让我们搭上时间,一遍一遍地重复做无用功......”
邱依然再一次按住他的胳膊。
“哎!我开车呢!”乔磊喊,“你干嘛这是?”
她说:“我就是让你集中精力开车,不要说话了。”
“是你先开的头,你问的我。”
“我也不说了。”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落日把西边天空的云划成水平的一道一道。邱依然看着红石山之上那红橙黄紫的天空,心想:“回家后一定催促他找到那篇文章好好读读。”
车呼哧呼哧地前行。视线内看不到人,只有几辆擦肩而过的车,速度快到连司机的模样也看不清。邱依然想,这根本不是她老公口中的美国,那个摩肩接踵的纽约街头,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尖叫的救火车声、街头音乐声、众人欢呼声......她什么都听不到。
热风逆着车的方向吹在她脸上,她突然震惊地觉察到:“这鬼地方!没有声音也就罢了,怎么连气味都没有?这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她想把这疑惑告诉乔磊,又怕他思考起来开车走神。他是大脑一时只够做一件事的人。算了。
邱依然一回家就烤了披萨,把买来的水果在果篮里摆摆,又循环了一次洗衣。
乔磊一回家就坐在电脑前查看游戏的最新讯息。他太饿等不了披萨,先从橱子里找出薯片来垫着。
他们分别在自己的电脑前吃完披萨。邱依然在楼上叠衣服,乔磊已经和兄弟们开始了一场游戏。这房子里本就一个男人,可常常同时充斥着三四个男人的嚎叫。
田小瑜还不上线,邱依然心烦意乱。她对这个叙旧已经期盼了好些天了。除了当田小瑜是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她还有个不愿意承认的原因——生活太静了,她单纯就想找人说说话。来美国前她和李翠萍闹掰了,到现在都没好。她公婆一直对付生意上的意外,无暇顾他们。她现在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乔磊一个人的声音——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充满负能量的声音——她已经完完整整、颠来倒去地听了几百遍了。她受够了。她需要田小瑜的声音。
乔磊打完一场游戏上楼来,夸了几句今天家里真干净。这迟到的赞美让邱依然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baby,你今晚什么计划?”他问,“你不是一直要去公园走走吗?走!消消食去!”
邱依然生气了:“我跟你说了我今晚要跟田小瑜视频!”
“哦对对对!”乔磊拍着脑门悔恨地说,“你这下相信了吧?长期疲惫的确能导致记忆力极速下降.....”
邱依然皱眉打断他:“你快去忙你的吧!”
“那你要是有安排,我就再跟曹哥他们打一场。”他打个呵欠,“我估计我今天的精力就够打一场了,他们再拉着我也不行了。”
她从不信这话。他最经不起游戏的诱惑,一打起来肯定打到困得睁不开眼为止。
乔磊看妻子穿着薄薄的黑色背心和短裤,盘腿坐在地毯上认真叠衣服的样子,忽觉心里温暖,感到家的归宿。他凑过去吻她的脸。她却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他:“哎呀没看我正忙着吗!”
他这才悻悻地撤下楼去。
国内都上午十一点了,田小瑜才起床。她顶着一头又长又乱的大卷发,白嫩的圆脸盘,一副细边圆眼镜把两只大眼映得更大。她们久别重逢地寒暄一阵。原来田小瑜也学的经济类专业,硕士毕业后靠表舅的关系考进财政厅当了公务员。
她羡慕地看着邱依然:“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呀?”
“瘦了么?”邱依然对着视频看看自己的脸,她平时并不常注意镜子里的自己,这一看好像还真是瘦了。她笑道:“美利坚伙食太差。”
这在田小瑜眼里是明显的变化,上学那会儿她俩差不多,而她自己却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像一只吹起的白气球。她说:“你看看我呀!只喝水也往上涨,气死了!”
邱依然说:“都说‘心宽体胖’,这说明你没有操心事,不像我整天操心。”
“你有什么可操心的事呢?你又不上班。”
“跟你讲,我也是最近才总结出来:上班,意味着你要做‘一’件大事;不上班,意味着你要做‘几千件’小事。”
田小瑜不解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家务活啊。”
“哪里有几千件?”
“你们这些在父母身边的人是不会明白的。比如就说做饭吧,你和你老公一起的时候谁做饭?”
“谁也不做。我们单位管三餐。”
“你看你看!”
“不想吃食堂了就去外面吃,有时去我婆婆或我妈那吃。”
邱依然连连摇头:“你们这些三餐吃食堂的,是不能体会我们顿顿都要自己做的人的痛苦的!”
“顿顿都要做?都做什么呢?”
“我现在不只会炒菜,还会包包子蒸馒头呢!”
邱依然是用骄傲的语气说的。可田小瑜脑海里出现的是电视剧里那些嫁了人的小媳妇,系着围裙,一天三顿地给婆家人做饭的情景——不受待见的后果。她有些可怜邱依然,给她出主意说:“你妈妈不去美国帮你吗?”
邱依然还不愿提起她和她妈之间的事,就说:“我其实也没觉得需要帮忙,我自己做还好。”
“可这也太花时间了!你要是时间都花在这些上面,你还做不做正事了?”
“我其实在准备GRE和托福呢。我打算在美国申请学校。”
田小瑜听了,大吃一惊的同时心里还泛起些不舒服。“你要读博士了?”她担心地问。两人类似专业,邱依然要是成了博士,就比她学历高出一等,又是海归,不回来还好,万一回来,自己和她一比就相形见绌。再万一她要进个好银行,有个好岗位,上来的起点工资就比自己高出一大块去。所有这些,让她不再可怜邱依然了,她宁愿她一直在家里包包子蒸馒头。不过,她还得故作恭维地说:“那一毕业你岂不就成华尔街的抢手货了!”
邱依然心想:“电视剧看多的女人真没救。”她说:“我要读还是读MBA,两年,比较快。博士我可熬不起。”
田小瑜这才稍稍舒下口气来:“可你在国内不已经是硕士了吗?”
邱依然刚才介绍自己情况的时候也没有说细,以为可以蒙混过关,这下不得不说了:“其实我研究生还差一年毕业的时候就来了美国。”
田小瑜不敢相信自己竟听到了这么激动人心的消息,她心里一阵欢喜。她这个特立独行的老同学,自己过去是真心佩服过她的个性的,可是,都成年人了她还小孩子脾气,拿学历和前途当儿戏。换做是她绝不会这样做的。“你真够厉害!”她说,“可你这样等于白白浪费了一个马上到手的学历啊!别忘了学费可是爹妈给出的。当然,你自己也付出了许多努力......”她迫使自己掐掉“就为了男人”这几个字。
邱依然先注意听了下楼还有游戏声和吆喝声,才说:“当时我老公的精神状况很不好——从纽约调来这里,爷爷和外婆在同一个月里去世,他当时还没工作签证,什么也做不了。他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么多打击,抑郁到快要崩溃了。”
“唉。”田小瑜若有所思地点头,“可是,他当时干嘛不干脆回国呢?他是海归博士,回国一定能找到好工作,还不耽误你的学业,你俩还能在家人身边,一举多得,多好?你也能有份工作,也不用顿顿在家做饭了。”
邱依然无所谓地说:“人各有志吧。我是浪费了两年,但也可以重新开始。现在我准备把GRE和托福分数考高,申请个好学校,我想去我老公的学校哥伦比亚大学。”
田小瑜一听到“哥伦比亚”四个字心里又酸起来。她虽不太清楚美国的大学情况,可这耳熟能详的名字绝对是名校,世界排名怎么也进前十了吧?她心情复杂地说:“你现在也只能这样了。不过你觉得值得就好。好在他现在对你还是很好。”
这话让邱依然心里很不舒服。她觉得这是“扭曲的女权主义”——女人要求平等独立仍是基于男人瞧不瞧得上你,对不对你好,今后会不会甩了你这个黄脸婆,而不是女人自己究竟怎么想。
为了叙旧气氛,她也没反驳,一笑而过地换了话题:“你和你老公是怎么认识的呢?”
“单位同事。”田小瑜灿笑道,“我婆婆和我表舅一个办公室,我第一天上班去找我表舅,我婆婆那时候正愁着给我老公找对象,第一眼见我印象还不错,打听到我还没男朋友,就给我表舅提出来结亲家。”
邱依然心里想:“你婆婆可不一定是一眼看上了你,八成是因为你有这个表舅罢了。”她又问田小瑜婚礼的准备进程,说起新房,田小瑜就要求看她美国的家。
邱依然搬着电脑先展示了楼上的主卧,次卧和卫生间。田小瑜看见张一米五的床垫直接放在地毯上,旁边一个三层塑料抽屉当床头柜使;次卧更不可思议了,三分之一摞着收容箱,三分之一划作更衣间,三分之一挤放着邱依然的写字台和书橱,简直是个杂货间。
直到邱依然沿着楼梯往下走,田小瑜才尖叫道:“哇塞你们住别墅啊!”
邱依然说:“其实我们是想住公寓的,可这破地方没有公寓。”
田小瑜心想:“有别墅谁还住公寓?住进去了当然怎么说都行。这人是一向故意跟人不一样的。”
看过正门入口、洗衣房、客厅和餐厅,田小瑜发现这个“别墅”跟自己的想象很不一样——面积根本不大,客厅连沙发都没有,只有张简易的黑色茶几和坏了半边门的旧电视柜。电视才40寸。她老公坐在一把坏了红绒布的转椅上。一米见方的餐桌,简易的折叠餐椅。水泥砌的后院里还扔着只捡来的破沙发。楼上楼下,这些掐指可数的家具不仅新旧不一,颜色风格也不搭。她不敢相信邱依然在美国的家竟是这个样子。这在美国算不上中产吧?这也太简陋了。难道因为只有一个人挣钱的缘故?还是他老公抠门不让她管钱?
田小瑜倒是赞美了邱依然的厨房——租房公司的统一精装修。不仅很新,还有她没见过的大烤箱和洗碗机。
邱依然又展示车库。本以为能看到两辆豪车的田小瑜竟看到一辆满是黄泥的旧福特2001。她笑道:“哎!你们该洗车了!”
“从来不洗。”邱依然笑道,“这沙漠水费很贵的!再下一次工地又成这样了。无所谓了,这车买的时候都不知几手了。”
“那别人怎么说?”田小瑜问。在她看来,开个旧车本来就够过了,还一车泥地开出去,还不遭人侧目。
邱依然笑道:“这里根本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这车多少钱?”
“四千二,我老公说加上税和保险五千七。”
田小瑜刚还在为邱依然住别墅心里疙瘩,毕竟自己的婚房只是个一百六十平的顶层阁楼,还是她咬牙多花十五万坚持买的,单就因为有个四层台阶更接近别墅的形态。可邱依然在车上远输于她——她老公本来就辆银灰色现代,最近家里又给她买了辆奔驰做陪嫁。
田小瑜说:“车这么便宜你们为什么还不一人一辆?”她在心里又确定了刚才的猜测:要么是乔磊挣钱不多,要么是他抠门。
邱依然说:“一辆车匀得开,第二辆倒没必要。”
“哦对!”田小瑜恍然大悟,“你不上班不用开车。”话音一落她又想起件事:车子破,说不定钱都花别墅上了?她立刻问:“你们的别墅多少钱买的?”
“不是买的,是租的。1400一个月。”
田小瑜又吃一惊:“为什么不买要租呢?”她这下确定了:他们缺钱。否则哪个女孩婚后愿意租房子住呢?看看他们那些破烂家具就知道了。
邱依然解释道:“我们随时可能搬回纽约去的。我老公说等回纽约再买房子。现在他公司补贴住房,一月2200,我们租个便宜的,还能剩一些。”
“你租房子住也没事?”
“当然。这就是我的主意,房子也是我找的,新盖没多久,装修很好,厨房浴室都是新的。”
“可新的也不是自己的。”田小瑜啧啧感概,“你真是太伟大了,敢跟着他四处漂泊。”
邱依然听了这话想笑,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哪有“四处漂泊”这么严重。
田小瑜又出主意说:“那你们可以这样啊:在纽约买房,你去住、去上学,他在这边什么时候完了再回去呗。”
邱依然的心忽然哗啦啦塌下去一块。这不就是她爸妈的情形吗?她觉得伤心,只说:“那样不是花两份住宿钱?我陪读不能工作。我也需要时间准备GRE和托福,目前还是住在一处比较省钱。”她又仔细听了楼下还有吵嚷声,又低声说,“而且,我老公现在精神还是不行,他第一次工签申请没成功,公司又不停要加班。”
这在田小瑜听来都是借口。“哦哦。”她故作同情地说,“不过,你刚说他家里是做生意的么?你们要想在美国买房,他家付个首付总可以吧?”
楼下一场游戏刚刚结束,邱依然赶快把电脑声调小,凑近屏幕说:“我公婆本来也是这么说的,可他家生意去年出了点问题,卖了房子都补窟窿了。”
田小瑜无语地塌下一口气来,用玩笑的口吻说:“你说你,命也真背,嫁了有钱人家偏赶上落魄,老公老公精神不好,亲人亲人离世,生意生意出问题,工签工签没成功......”她这样一总结,竟分明总结出一个丧门星的故事来。
神经敏感的邱依然当然也听出来了。
田小瑜犹豫又好奇地问:“那......你公婆现在对你怎么样呢?”
邱依然觉得心里一阵慌乱,手心直冒汗。她强装镇定道:“其实好久没跟他们聊了......他们一直忙生意上的事。”
田小瑜谆谆教诲道:“反正你还没申请到大学,你也可以利用这些时间干点别的。你说你陪读不能工作,可在中餐馆打个工应该没事吧?美国人还能每天都挨家中餐馆展开地毯式搜索?另外,现在海外代购那么火,你就在国外,还不好好利用这有利条件?还有,你原来不是总画漫画吗?现在网络漫画超火,画好了也有收入......”
田小瑜家里突然几声尖叫,她妈叫她起来吃午饭了。她本来就起的晚,这才没聊几句就得道别。她说:“下次再聊吧,吃完饭我老公要过来接我去选家具。那个......你要是还想上学,就祝你早日申到学校,目标也别太高了,早点有学上最重要,早上学就能早毕业找工作。女人还是有点自己的事做比较好,经济独立一点,这样婆家也挑不出毛病来揪你小辫子。”她觉得自己够委婉了。
乔磊游戏打累了,跟兄弟们告别。楼下一片黑,百叶窗帘还开着,后院的高墙上是漆黑夜空和满天星辰。他忽然记起妻子在楼上和同学视频,这会儿却没有说话声了。他起身沿着楼梯一路开灯上去,看见她坐在床垫边的地毯上。她今天意外没有早早开灯,也坐在同他一样的黑暗里。她抱着双腿朝向阳台外的星空,好像一座陌生的雕塑。
他问:“和同学聊天怎么样?”
她一动不动地回答:“不好。”
“哦?怎么了?”他在她身后席地坐下,双手环抱住她。
“我跟她......完全不一样了。而她曾是唯一一个还稍微懂我的人。”
乔磊察觉她的肩膀在抖,接着又听见她的抽泣声。
他安慰道:“你们都很久不联系了好不好?再说国内和国外的生活环境很不一样。她当然不懂你。”
“不是......不是......”她摇头拖着鼻音,“可你跟你的兄弟还打得火热。”
“男人之间本来就没那么多猜来猜去的小心思。打游戏就是打游戏。”他摸着她细细软软的头发,“女生本来就事多,可你不是那样的女生,我知道。虽然你的心思跟你的头发一样细,可你跟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都不一样。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这一点。”
他是极少说甜言蜜语的人。她感到十分幸福欣慰,往后仰倒在他肩上,问道:“你真的这样想么?”
“当然!比如,你从来不问我我爱不爱你,”他佯装抱怨的口吻,“我有时想起来还觉得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意。”
她这下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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