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神戮

第十九章:泣


“这里……是哪里?”赮毕钵罗朦胧恍惚间,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黑暗之处。伸手,都不见自己身体,仿佛自己早已死亡,如今的不过是徘徊留恋尘世的魂魄罢了。但用力掐自己的肉,传来的疼痛却刺激着他的神经,告诉他,他还活着。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正同其他人一同走着,却突然到了这里,素还真似乎是说了一句“小心”,自己眼前一花,便到了这里。
    他根基深厚,寻常阵法不仅奈何不了他,更是在靠近之时就会被自己感觉到。但这阵法,竟是在众人靠近,尤其是修为最为深厚的一页书靠近时,都毫无感觉。不,也不是没有感觉,确实,赦说过这里让她感觉不太舒服,就像是什么事就要发生一样。众人只是安慰她说,这约莫是这里布下的其他阵法的关系,但赦还是放不下心来。他同赦说:“没事,若真有什么事,我一定护在你前。”
    “不必了……你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我有自保的能力。”赦还是同上次他同她说“我这个后盾,你永远不能忘记”时一样的反应,脸色却是放松得多。他看在眼里,心中一丝丝的甜。
    没想到,还是自己大意了。那些拙劣的阵法,只是为了掩饰这个幻阵的障眼法罢了。幻阵单独出现当然没有太大的危害,顶多是将人困住——但幻阵怎会单独出现?并且,幻阵可以是美好的幻境,自然也可以是噩梦——他心中深埋着许多噩梦,但他一个也没有遇到过,或者说,他遇到过一次——
    就是龙戬被魔息附身,随后与他在不归的长路上最后一战的时候。
    那时候,他下不了手,心中的痛,痛得他无法呼吸。
    赦却是咬着牙,舍命一报龙戬,虽然最终,她并没有牺牲,但却元气大伤。又在第二次幽都来犯时,她爆发第三更响,在尚未恢复的伤势上再加一层。
    至今仍留下痼疾——原本她隐居在微凉的云暝山涧,但如今春末以及夏季还好,秋冬以及春寒时节,她不得不前往温暖的偏南方去居住,体质变得极其不耐寒,原本就阴寒的体质,更是变得虚弱。若是在最寒冷之时,却仍在云暝山涧——赮毕钵罗曾在那时去看过她,她那时还没能搬去南方,却只见她脸色苍白,嘴唇都略微有些发紫,尤其是弹琴的手,僵硬得连拨动琴弦的能为也没有了,手腕上青筋若隐若现,却也被冻得有些发紫,看得他心里一阵阵的疼。
    自从龙戬被自己最后一剑杀死之后,他就变得更珍惜身边重要的人了。赤命死了,红冕七元,自此只剩下他与赦了。虽然最后,龙戬复生,他却催促着自己敬爱的师父赶紧带着九轮天遗民回妖市隐居,再不要入腥风血雨中。
    她也跟着师父一起离开,离开时对他说:“如果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联系我,我可以立即支援你。”他点头,心中却是暗暗否定了这个选择。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天命而死,但他绝不希望留下遗憾。
    结果,却还是在自己重伤,本能地逃回云暝山涧时,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惊愕她的到来,她却被他沉重的伤势吓到,那被瞬间吓得惨白的脸色,就连在最严寒的天气的她也未曾有过。
    最终,她还是留了下来。她说:“你不想留下遗憾,我又何尝不是呢?”
    他无言以对,只能说:“你自己小心……如果撑不住,一定要活着。”
    她点头,对他说:“我知道。你……也是。”
    随后,二人自云暝山涧的大门口久久伫立,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对对方说。
    轻轻关上门。门外,已转身走了数十步的赮毕钵罗转身,愣愣地看着那朱红色的大门。
    门内,赦天琴箕靠在门上,脸上露出一抹自己也未曾发现的惆怅与疲乏,久久地看着大门,对着那个人,转身离去的方向。
    就这样,久久地。
    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现在他很危险,甚至最好一步也不要动——幻阵,要么伴随着追杀者,要么,就有可能是障眼法——尤其是在这里,或许,是要让自己走着走着,做着美梦或者噩梦,最后落下悬崖,千百年以后尸骨才被人找到。
    “少年,”天空中传来轻笑的声音,那是一个他认为是十分邪气的声音,“你现在有两个选择,都是你最珍重的人或事。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但是,你要知晓游戏的规则——”
    “你是谁?”赮毕钵罗打断了他的话,“他们,还好么?”
    “他们?呵。和你差不多。不过,应该会比你好吧?之后,你将会做出你平生最艰难的选择。”那邪气的声音一声冷笑,“看来我得加一条规则咯?好吧,那就加吧,仔细听清楚了,我可不会重复第二遍游戏规则。”
    “第一,不要质疑这个游戏,包括目的和真伪。因为,我完全可以让这两个选择马上死去,然后让你遗憾一辈子。哦——不不不,死一个才是遗憾一辈子,死两个,应该是仇恨一辈子。不知道你这个佛门高僧,当内心被仇恨填满,会是什么样呢?”
    “第二,当你选择其中一个时,无论如何,另一个会马上死亡。”
    “第三,我的耐心可能很好,也可能很差——全看我的心情如何。所以,不要打坏我的好心情哦。否则,若是给你弄出一个计时,我可不保证,你会不会疯掉?呵呵呵呵呵……”
    “第四,若是你直接自杀,视为放弃游戏,那么你,以及那两个选择,会全部死亡。”
    “好了,遵守着这规则吧,游戏开始——”
    邪气的声音落下,赮毕钵罗突然看到,一座巨大的天平凭空自黑暗中浮现,而自己,就站在天平上的一处高台上,俯视着那天平。
    当天平上的人浮现,他顿时睚呲欲裂:“你卑鄙!”
    “卑鄙?你凭什么说我卑鄙呢?”那邪气的声音冷笑,“你不是佛门高僧,斩断凡尘么?那做出这选择,你应该很轻松才对啊……是不是?毕竟,一个是一个人,一个是一群人啊——”
    一处的天平上,是似乎正在做着自己的事的南源百姓,看数量,不下数千,可能就是整个南源百姓!
    若另一处天平上,不是那个人,他做这样的选择,根本、根本不会如此困难!
    而一处的天平上,竟是一脸茫然的赦天琴箕!
    他们好像都在做着自己的事,而赦天琴箕的表情,也从先前的一脸茫然,变作了咬牙,再到犹豫,以及一系列的变化,他尽收眼底。
    “呵呵呵……看起来,你似乎是更关心那位美人一点哦?”那邪气的声音令他厌烦,却一直回荡在耳畔,“你的目光,可是一刻不停地落在她身上呐。”
    赮毕钵罗知道,那邪气的声音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一个人与一群人保持平衡,但如果自己选择一方的人,那么另一方一定会立即失去平衡,顿时落入无尽的黑暗,然后,或许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一方,是心中逃避着的挚爱,一方,却是苍生大义。
    最痛苦的选择,莫过于此。
    “好好选择吧,这项游戏,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哦……呵呵哈哈哈哈哈哈……”猖獗的大笑声渐渐隐去,赮毕钵罗痛苦地蹲了下来,双手紧紧抓着头发,颓丧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最不愿做的选择题……为何要叫他去做……
    我该怎么办……
    赦,如果是你,你会怎样做……
    赦天琴箕落入的,与其他人不同,她直直地落入了一处战场。
    是的,与其说是战场,不如说是杀戮场。
    一人的杀戮盛宴。
    那个人,叫戮。
    赤色的羽翼,遮天蔽日地展开,同时盛开一场赤翼的杀戮。空间被强大的血色撕裂开来,甚至一时无法补上。血色洗炼着一身滚绣着大片华美金丝的戎装,却被迅速划过鲜血后染作与那双红琥珀的一样的赤金。一轮轮的光环伸展开来,杀戮的羽翼漫天飞舞,哀嚎声与鲜血喷溅声只为一人盛开出彼岸的曼珠沙华。
    残碑悲泣着落下如血雨般的血泪,却又不断地被飞溅上新鲜的血腥,如潺潺溪流般地自已不知是为了垂怜陨落诸神,还是为了装点那杀戮盛宴而存在的残碑上留下,血色的苍劲地烙刻下的字迹却如同被那如刀锋般锋利的羽划过的刀痕。
    杀戮从来不会太久,因为杀戮的人,长久的蛰伏只是为了一瞬的快意杀戮。
    而且,戮任务很重,从来没有时间慢慢享受杀伐的过程。
    戮伸展开象征身份至高的上神的羽翼,九对羽翼昭示了她强大的力量和高高在上的身份,如刀刃般的羽毛,不似飞鸟般的柔弱,却如同刀片般的柔韧、不折和锋利。
    赦天琴箕一直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温热如真实存在的鲜血不断泼洒到她的衣衫和脸颊,以及那凛冽的罡风甚至划开精致的面容。疼痛刺激得她麻木地去抚摸自己的脸,入手的触感光滑而细腻,她却不禁怀疑它的真假。
    这张精致如人偶般的面容,令众人都惊叹的容颜,却令她感到心悸。夜半睡意朦胧时镜中的面容,却仍是令她一惊,那红得刺眼的长发,令她想起索命的厉鬼。随即想起:这是她夺舍得来的。
    本不是她的脸。
    也不属于弱水琴姬。
    是那个,伸展开血色羽翼,沉默寡言的戮的。
    她却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话。
    仿佛,赦天琴箕似乎是剽窃了的她的面容,她却对此丝毫不以为意。
    戮对自己,确实……从来都不上心。
    眼前被染红的天际,哪怕一脚踩下都会渗出血来的土地,令她想起,曾经跟着赤王争战的岁月。
    那真的是……很早很早的岁月了。
    王命很简单:杀。
    王命既出,但杀无妨。她弹琴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一样的鲜血染红了大地。七个人,以七个人的力量,就攻下了平朔新月城。
    攻下的时候,天降下了大雨,随后,地上的鲜血混杂着磅礴的雨水,不是渗,而是生生地刺入大地中,因为,只需轻轻一踩,那大地就会嫌弃般地吐出那鲜红的液体。
    有那么一刻,她突然有一种,被天地都抛弃了,天下之大,却何处也去不了的凄凉。
    转眼,赮问道:“你怎么了?赤王叫我们过去。”
    她点头。
    原来,自己还有地方可去。
    她突然很怀念红冕七元的岁月。虽然,她那时总是十天说不到一句话,但那么多年月,好歹也有许多句话能说到了。
    那时,哪怕天下之大,无处容身;哪怕天地不容,却还有红冕七元同心。
    她低头,看见自己面前有一条路。
    她没有多想,也不容她多想,木木地,就这样走了过去。
    仍在那处漆黑中,天际带着血色的云雨的境地,奈何飘飞了过去。
    “你都准备好了?”奈何看着那仍旧抬头望天的眼前人,轻叹一声,问道。
    “恩。”那人,只是淡淡地发出了一声。
    “需要那个时候……你不觉得讽刺么?”奈何苦笑起来,“那就是……神王将你带回去的时候。”
    “是。”戮淡淡地点头,淡淡地回应,却是转头看着那残碑——残碑上,如万千血色眼睛的阵法若隐若现,却早已不再泣血,“吾已不剩下什么,只剩下这条命了。”
    “或者说……”奈何似是真正无可奈何地靠着那残碑坐下来,“你只剩下‘存在’了。而现在,你要用‘存在’这唯一的东西,去报答神王。那你还能剩下什么?”
    “无憾,无悔。”戮淡淡地看着奈何,“存在太久,能在意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
    “果然,是师生。”奈何无奈地摇摇头,苦涩地笑道,“就连这句话……你也说得和神王一模一样。”
    “是。这是师尊那一次说的话。”戮转头继续望天,“师尊……此恩,太重了。师尊那一次,是为了不留下遗憾;吾,亦是为此不留下遗憾。”
    “我知道。”奈何抬手捂住大半张妖媚的脸以及如丝的媚眼,“虽然我也不希望自己留下遗憾,但是……算了。我还是帮你这一回。”
    “多谢。”戮轻而淡地说道,“汝,多保重。”
    “你也是。能多存在一会儿,就多存在一会儿——哪怕是看在我们的面子上。别先消散了。”奈何叹息,“好歹,你也要有什么话留下来吧?”
    戮没说话。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得只剩下那带着血腥的呼呼风声。
    像是轻吟的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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