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种微妙的滋养

第11章


我实在很难想象,她会那么刻薄地对待自己的家人。
“我们给她用最好的药,这种进口的MER2(一种抗癌药物)一支就要两万多元,虽说进口药很贵,但只要老人能好起来,我们做子女的再苦再累也要想办法。”王浩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都有些发颤。
我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与老太太长得很像,就连嘴角的痣都在差不多同样的位置,但他们的性格竟相差这么大。她对每个人都满怀怨愤,而他身心俱疲,连肩负的责任也显得无比悲凉。
“奶奶,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呀?”丁丁眨着眼睛问老太太。我们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老太太依旧把他揽在怀里,说:“奶奶生病了呀,生病了就要听大夫的话,要治病。”
“奶奶,奶奶你哪里生病了呀?”丁丁又问。
“就是这里,你这个小坏蛋!”奶奶拿起丁丁的小手,指在自己的喉咙上,“这里叫食道,是吃饭的时候食物经过的地方。”
丁丁看着奶奶,似懂非懂地用小手摸着奶奶的脖子:“这样有没有好一点儿呀,奶奶?”
王浩国走进病房,把丁丁从老太太怀里抱起来。我看到老太太已经累得整个后背都湿了,赶忙让护工找一件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
“好啦,我们不烦奶奶了,跟奶奶说再见,我带你下楼去吃饭!”王浩国转身跟老太太说,“妈,我带着丁丁先下去吃饭,留晓霞在这里照顾你,我晚上还有个会,一会儿送了孩子就走了!”王浩国说完瞅了一眼他的台湾老婆。
“丁丁,好好吃饭!记得想奶奶哟!”老太太跟孙子挥手道别,满脸都是笑容。
王浩国对我示意,他先带着孩子走了。我点头,说来日方长。
3
王浩国走后,我在二叔身边坐下,等着我爸来接班。说实话,我真怕这对婆媳再开战。
王浩国刚走,他的老婆晓霞就把床边的椅子转了一个方向,侧着身在老太太身边坐下,不去理会老太太。
老太太让护工去给自己打饭,自己转了个身,拿起收音机开始选台。
晓霞从包里取出自己的iPad(苹果平板电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耳机,于是开着外放听起了她的许茹芸。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老太太,果然让我猜中,她看到晓霞取出iPad听歌,便找了一折黄梅戏,故意放大扬声器,边哼边用另一只手打着拍子。
我回头朝着二叔抿了一下嘴,他也尴尬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翻身盖严被子,闭上了眼睛。
按理说,大家共用的病房,是不应该公开放音乐的,更何况声音还开这么大。但是考虑到这两个女人目前情况的特殊性,我们都选择了沉默,不想惹祸上身。
果然,晓霞看到老太太这挑衅般的架势后,脸色变得相当难看。她也把iPad的声音调到了最高。可是无论她的许茹芸怎么努力,声音就是盖不过对方的黄梅戏。最后,她终于意识到,许茹芸这种温婉柔美的声音实在不适合跟黄梅戏PK(对决),于是她“唰唰”滑动了几下屏幕,找了首崔健的《一块红布》,还是现场版的。
这下可热闹了,摇滚夹着黄梅戏,火花乱溅,战争一触即发。
老太太知道摇滚是一群人在high,她的黄梅戏就显得有点儿寡不敌众,一生气干脆关掉了收音机。
晓霞看到自己胜利了,笑着舒了一口气,调低了iPad的音量。
“你想都别想把我孙子带走!”老太太眼珠子转了半天,找了个新话题,跟儿媳妇展开新一轮的辩论。
“您不要这样子啦,台湾的教育比大陆宽松舒适得多,孩子在这边的话,压力太大啦!”晓霞回过头,不耐烦地跟老太太说。
老太太“哐”的一声把收音机摔到了地上:“胡说!台湾的教育能跟大陆的比吗?看看你就知道台湾的教育是什么样,一点儿正经的样子都没有,伤风败俗!我孙子怎么能变成你这样!”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我准备随时去拉架了,很是后悔没有留一个王浩国的电话。
晓霞听老太太说自己伤风败俗,气得脸都白了。她猛地一跺脚,站起来指着老太太就开炮了:“哎哟,你是说我不正经咯?就你最正经好不好啦,每天掐着兰花指在公园里转来转去的。我还没嫌弃你儿子学历低咧,你倒先觉得我丢你们的人啦?”
“儿子是我的,孙子也是我的,这个家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是我说了算!”老太太的声音又一次提高了八度。护士担心老太太气得背过气去,赶紧过来劝她。
“哇嘎哩供厚!哩有什么权利教育我的儿子厚?跟哩学着去大街上碰瓷吗?!哩根本没资格跟我谈教育厚!”(我跟你说!你有什么权利教育我的儿子?跟你学着去大街上碰瓷吗?!你根本没资格跟我谈教育!)晓霞把台湾话都飙出来了,她嫌弃地看了她婆婆一眼,又回头跟病房里的每一个人揭婆婆的短:“这个老太太啊,去大街上碰瓷坑别人的钱,晚报上整版都是她的消息,让我们丢死人啦,她还整天一副假正经的样子教育我们一家人!”
病房里的人面面相觑,然后纷纷向老太太投去各种目光,或惊讶,或鄙夷,或怜悯。
老太太意识到自己的形象瞬间坍塌了,不知道是冲着晓霞还是冲着大家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佯装睡觉。
半小时后,王浩国带着儿子回来了。一进病房,他就感到气氛有点儿不对劲,忙拖着自己横眉竖眼的老婆出了病房。而老太太一听到自己的孙子回来了,像打了回魂针一样,一骨碌坐了起来,又把孙子揽到了怀里。
正当祖孙俩其乐融融地说话的时候,晓霞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冲进病房,一把从老太太怀里拉起儿子就要走。
我转身朝病房外面看了看。王浩国叹着气,失落地看着窗外。
老太太心里那个着急,但是她又下不了床,只能干瞪眼,看着自己的小孙子被儿媳妇拖着往外走。丁丁也被晓霞过于突然且粗鲁的动作吓坏了,大哭着:“我不要走,我要奶奶,丁丁要奶奶,妈妈是坏妈妈……”
晓霞一听丁丁这么骂自己,更是怒火中烧,一回身把丁丁托起来,背着就往外走。就在这时候,丁丁的反应让全病房的人都吃了一惊,他抱住妈妈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晓霞本能地松开了手。丁丁赶紧趁机跳回了床上,死命地拽住了奶奶。
“不准你们带丁丁走,不准你们欺负奶奶!”丁丁含着泪,冲着我们大声嚷嚷。
晓霞捂着被咬的肩膀愣愣地站在病房中央,表情几乎可以用悲伤来形容。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王浩国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大步走进病房,再次把晓霞拉走了。
老太太这一局完胜儿媳妇,得意地抱着大孙子一边亲一边夸,说真是没白疼他。祖孙俩又玩了一会儿,老太太因为今天经历了各种阵仗,体力有点儿透支,便搂着孙子睡觉了。
天渐渐黑下来,我爸还没有过来。我忙了一天也有点儿疲惫,便趴在床沿上打算小憩一会儿。谁知刚迷糊,就被丁丁的哭喊声吵醒了。
“奶奶,奶奶,你说话呀!奶奶,你别睡了!”我揉了揉眼睛看过去,丁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醒了,正使劲儿摇晃着身边的奶奶,老太太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我看情况不妙,赶紧按响了护士铃。
4
半个多小时的抢救过程中,我一直在一边抱着声嘶力竭的丁丁。他一直吵着“奶奶不要死,奶奶不要死”。
老太太最终被抢救过来时,在场的每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重症监护室外面,王浩国抱着丁丁坐了一夜,身边没有晓霞。
不久,叔叔病逝了,我再没去过那家医院,也再没见过老太太、丁丁和王浩国夫妇了。这期间,我跟王浩国通过几次电话,有两次是因为他重新创业,资金周转不开,找我帮忙,还有一次是他特地打电话告诉我,老太太又做了一次手术,之后竟奇迹般地开始恢复。他们一家人就要去台湾生活了。
我从心里替他们高兴,感慨着生命的奇迹。
巧合的是,写这本书之前,我竟在广交会上碰到了王浩国夫妇。他们现在在台湾做起了美妆加工厂。我们都很高兴能在他乡再次遇到,便约好晚上一起吃饭叙旧。也是因为这次偶遇,我有幸知道了老太太和丁丁后来的故事。
晚餐的时候,我们还特意订了个包间,打算好好聊聊。我问起老太太的身体状况,他们先是平静地说恢复得很好,在疗养。后来晓霞干脆把筷子一放,扭过头去抹泪。
我看了看王浩国。他沉默了半晌,还是给我讲了之中的隐情。
那天抢救之后,医生告诉赶去的王浩国,近期内必须立刻进行切除手术,否则老太太的病情会再次恶化,到那时候就更加危险了。虽然老太太仍是执拗,但王浩国和晓霞还是想办法让她同意手术了。
老太太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正在给她擦脸的晓霞。
因为刚刚动完手术,老太太从嗓子到胃都剧痛难忍,只能发出一丁点儿细微的“呜呜”声,根本说不出话来。
晓霞看了老太太一眼,并没有露出任何喜悦的表情,反倒像不希望她醒过来一样难过,红着眼给她把被子塞了塞。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天大家第一次在病房里听见晓霞喊老太太一声“妈,你醒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那么冲了。她跟老太太说,因为害怕丁丁看到不好的结果,所以丁丁爸爸直接带着丁丁去台湾她的老家了,他们先在那边安顿一下。
顿了片刻,晓霞突然轻轻握上老太太打着点滴的手,嘴角艰难地绽出一丝笑容说,无论怎样争吵,一家人永远是最亲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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