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109 第十六章(四)


正月以后,燕军一改东昌战役的颓势,越战越勇,越打越南。
    此时他们离朝廷所在的应天府,距离已经不是很远了。结果,很快就要见分晓。
    燕王是想当皇帝的人,除了打仗,获取民心也是他的重要任务之一。秉持着这一信念,一向心狠手辣的他,无论遇到来自百姓的怎样的顽抗,都不会对他们动手。
    但对于有些誓死捍卫朝廷,不肯投降的战俘,他可就不会这么心慈手软了。
    五千士兵,燕王下令,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为了节省兵力、物力和时间,燕王听取了他新请来的参谋,太昴君老的意见,使用火屠。即把毫无反抗力的士兵拖曳至早已挖好的大坑中,浇上热油,活活烧死。
    这世上,既然会有人想杀人,就会有人想救人。
    远道而来的客人,被请进了已被燕军占领的城楼。因为有燕王的首肯,所以楼中守卫并未对客人严格管制。
    他溜进了燕王的书房。
    一番翻找,他终于在古董花瓶的机关夹缝中,发现了那张金色的元帅符。
    太好了,只要有了元帅符,趁着燕军动兵南行的时候下令停止火屠,五千士兵的命就可以救下了。
    “王爷也太狠了,五千条人命啊,说杀就杀。”一个女子的嘀咕,自门外响起,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听到。
    侧身,他躲进了巨大的檀木架柜之后。
    架柜的旁边就是窗户,他早已想好,若是有意外发生,就从窗户跳下去。这个窗户距离西门近,西门的守卫是最弱的,他成功逃脱的机会最大。
    门从外被轻轻推开。他的手不由得握紧。
    “王爷的事你也敢在这里嚼舌根子,若是被人听到,小心你脑袋搬家。”说话女子的身份显然更加尊贵。
    杏儿被吓得瑟缩了一下,“是,惜妃娘娘。”
    一双妙目在房中逡巡一圈,因为时常在这里替燕王磨墨添茶,所以仅仅一瞬她就发现了房间的异样。
    “杏儿,你在门外候着吧。王爷不喜欢别人随意进他的书房。”
    “是。”杏儿站在房外,乖巧地将门关上。
    尔玛木雅深吸了一口气,莲步轻移,她走到书桌边。古董花瓶有被移动过的痕迹。
    很显然,那个人来不及把它摆放到原来的位置。他一定还在房间里。
    思及此,尔玛木雅心头猛地一慌。
    糟糕,她把自己和贼人关在一个屋子里了。
    不过,尔玛木雅转念想了一想,既然在此时来偷元帅符,想必也是为那五千条性命而来。若真如此,这个躲在房间里的人,应该不会是歹人。
    那人是在金檀木架后吗?
    夕阳斜下,将木架后的人影微微拉长,刚好可以看到一点。
    墨瞳在眼眶中转了两转,脑海中燕王曾对她说过的话,又一遍回放。清了清嗓子,尔玛木雅似乎在自言自语,“将军小印呢?上一次我明明放这儿了呀。”
    尔玛木雅心想,她这么提点他,那人应该可以反应过来,光有了元帅符还不够,一定要盖上特制的将军小印,方能起到效用。
    点拨完毕,尔玛木雅准备离开,一只手早已搭到门边,心中却莫名地不放心起来。
    叹了口气,真是的,看来还得自己亲手把将军小印递给他,看着他离开,她才能安心。否则,万一他没找到,或者没听明白她的话,那一切不就都没有意义了吗?
    行动比思考要快,还没想清楚,尔玛木雅就从书案角落的红色方盒中取出了将军小印。
    小印上,刻有“棣承”二字。
    拿着小印走到金檀木架边,尔玛木雅记得,木架中间一格有一个可以打开的小隔板,是她无意中发现的,连燕王都不知道。
    两指轻捏,尔玛木雅移开隔板,小格架上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空缺,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平放进四指。
    看到从格子里伸出的,略显苍老的手,尔玛木雅不由得一愣。半晌,缓缓将小印放到那人掌心上,看那人缩回去了手,她禁不住暗自嘲讽自己。
    对面的人反应可真快,知道自己每句话,每个动作的含义。倒是自己,怎么反倒像个傻子般地呆住了呢。
    把小隔板往回拉,尔玛木雅无意间看到对方微晃的玉色宽袖,还有他留着白须的下巴。
    下巴上,那道细小的疤痕,如同一朵红色小花,在尔玛木雅眼里,心头,噼啪一声,爆裂。
    曾经是最鲜艳的花,而今是最龃龉的虫。
    从尔玛木雅的阿凝,到皈依三宝的了结,那道疤痕,从花开演变到虫寂,从情起经历到爱殇。
    就这样,一来一回,一去一往,透过这方窄小的四方空间,岁月的晃眼与昭彰,尽数显现。
    “啪嗒”一声,将军小印越过高高的木架,从半空中掉落到地上。那一头的人显然已盖完印章。
    小隔板没有被全数拉上,了结只一抬眼,便从那里望到了尔玛木雅鲜亮晶莹的眸子。那凄清而复杂的眼瞳,若是能够言语,一定会控诉他的冷漠与绝情。
    身体一滞,了结无声叹息:果然,还是被她认出来了。
    她似乎想要越过木架去找他,了结只一句冰冷坚硬的话,就把尔玛木雅生生钉在了原地。
    他说,不许过来。
    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尔玛木雅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把话说得如此平静的。“阿凝,你……此去小心。我会尽力帮你拖住王爷的。”
    了结只是点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害怕声音会泄露他的情绪。想说的话无穷尽,能说的却只有“阿弥陀佛”四个字。
    衣袖轻展,了结从窗子跳出,如飞鸟一般消失不见。
    望着他离开的地方呆滞了许久,尔玛木雅似乎才反应过来。缓缓蹲下,她将脸埋进自己的手臂,压抑不住地哭泣。
    燕军在主战场赢得了胜利,但由朱高煦带领的两千铁骑,还没有完成他们的任务。若不能阻碍朝廷的援军,主战场好不容易赢得的胜利就白费了。
    好在如今情势于他们有利,不消半个时辰,南军便会撤退。等他们再赶过来时,燕军恐怕早已攻下另一座城池了。
    艰难狭窄的地势,他们将南军困在复杂的山道中。因昨日落雨的缘故,地面上积聚了不少水坑。南军的马掌铁箔不如燕军抗滑,仅在这一项,他们就落后不少。
    “兄弟们再使把力!给我杀!”□□挥舞,一个来回便是两条性命。朱高炽的玄银铠甲早已被血染成红嫣一片,酸乏的手臂也已在打颤。
    人手不够是没有办法的事,眼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拼了!
    战马嘶鸣,刀兵相接,倒在血海里再也爬不起的人,叠成了一座座小山丘。杀戮过重的地方,连天空都是阴暗而厚重的,凡有灵息之物皆死气沉沉。
    一道“哒哒”的马蹄声,连续而快速,却因为这样而在嘈杂的战场里显得尤其不和谐。
    □□挥落,将敌方副将斩于马下,朱高煦猛地回头,与她对上视线。
    马上的女子,一身素衣白裳,头上只梳着一个简单的弯月髻,别两三根毫无修饰的银簪,却显得明媚大方,俏丽无双。她的出现,点亮了这一方晦暗的沙场。
    燕军小将见这陌生女子袭向少将,以为她是敌非友,横起手中刀剑就要刺向她,却被朱高煦眼疾手快,一掌拍翻马下。“混账东西,谁准你跟她动手的!”
    “哷——”白衣女子在他面前停下,笑容灿烂如昔。“朱高煦,别来无恙。”
    “嗯,别来无恙。”朱高煦深沉的黑眸望着她,说道。
    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凡小豆歪着脑袋,“咦?怎么呆了?我还以为你看到我会很高兴呢。”
    他是很高兴,高兴得都为她在战场放下了武器,还要他怎么高兴呢?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冷冽的风拂过朱高煦粘着灰尘与血浆,却依然英俊的面庞,将束在脑后的黑发高高吹起。
    听到朱高煦的话,凡小豆有些惊讶。凝视朱高煦的面容,她似乎可以感觉到他曾经的心情。“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朱高煦摇摇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桑满云呢?”
    抿了抿唇,凡小豆有一瞬的落寞,“不提他。高煦,这次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为了那五千条性命?”
    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凡小豆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愿意?”
    牵着凡小豆的马,朱高煦将她领到隐蔽安全的位置。
    “刀剑无眼,沙场无情,小豆,你知道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什么支撑我走下去的吗?”
    凡小豆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当初在皇宫中,她为了他可以脱离险境而将他赶走的情景。
    “你跟我说,只有活着,我才有机会再娶你一次。”朱高煦望着凡小豆,一笑,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在哄我,可我却是认真的。”
    桑满云,他并没有让你开心,不是吗?
    “高煦……”
    将凡小豆的身子拉到自己的马背上,朱高煦搂住她,“你什么都不用说,跟我走,去面见父王,我会请他撤回火屠令。”
    “驾!”
    马儿开始奔跑起来,赤血的沙场与鲜红的夕阳,一道被他们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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