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桑葚只知道，她现在又进入大法螺的幽蓝梦境之中了。
    她看到了她自己，正站在后山一条芦草茂密的小道上。不远处湖波粼粼，而她正擦着额上的汗，似乎很累的样子。
    一条长腿，从芦草丛中伸出来，横在小道上。桑葚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韩严君也在这里。
    是她把韩严君从大理寺监牢里救出来的？天啊，她是怎么办到的？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奔近，桑葚本欲躲开，但转念一想，这里的人根本看不到自己，遂站在原地未动。
    过来的是一个白发老翁。此翁仙风道骨，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炯然有神，似有看透尘晓的力量。
    看到小道上的腿，白发老翁从马上跳下，只略一犹疑便走进丛中。
    这是一个满身伤痕的年轻人，皮肤黝黑，身形健壮。老翁的目光在年轻人脸上的“殺”字上凝滞。
    桑葚清楚，老翁已然知道了韩严君“黥面魑魅”的身份。他会怎么做？
    一道幽蓝的光芒在芦草丛中闪烁。白发老翁和桑葚几乎同时注意到。
    桑葚讶异，伽蓝诛罪大法螺是什么时候从她身上掉落的？她适才一直都没发现。
    苍老如鹤爪的手，从地上捡起了大法螺。白发老翁凝视着大法螺，目光沉肃而深重。“昨夜夜观星象，察觉到此地有异常，遂赶过来一探究竟，没想到竟遇上了生命微弱的黥面魑魅。他本命不该绝，或者，是天意如此……”他喃喃道。
    白发老翁将韩严君放在了马背上。桑葚看着老翁驾马离开，她思忖片刻，亦跟了上去。
    冥冥中，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牵引着她，拉扯着她，教她不能有丝毫偏离命运齿轮的差错。
    眼前，是一幢崭新洁白的堡府。许多工匠搬着木梯，拿着漆罐，在城围上爬上爬下地忙碌着。
    白发老翁喊来两个侍从打扮的人，叫他们把韩严君的身体搬了进去。
    “往生道仙，道仙长老，嘿嘿，”王监官见到白发老翁，忙不迭地朝他跑来，满脸堆笑。“长老，对皇帝新赐的府邸还满意吗？不满意，我让他们重新做。”
    桑葚这才知道，原来这名白发老翁就是大名鼎鼎的往生道仙。
    “随便吧，这些事情别拿来烦我。”往生道仙甩了甩长袖，黑着脸跨进了大门。
    王监官碰了一鼻子灰，他瘪了瘪嘴，朝两个抬匾额的工匠喊道：“你们俩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工匠们于是加快了速度，将匾额挂到了堡顶。
    匾额上，灿若明霞的红底上漆着三个金墨大字。
    颜家堡。
    看到这三个字，桑葚感到惊讶，不由得捂起了嘴巴。怪不得，怪不得这座堡府她如此熟悉，原来，原来这里就是她曾经生活了六年的颜家堡！
    那么往生道仙，岂不是她和哥哥的先辈？
    看来有些事，并不是与她无关的。既然如此，她就更应该把这一切弄个明白。
    桑葚走进了颜家堡。
    昏暗狭窄的密室里，韩严君的身体，就躺在那张白色的小榻上。他还没有死，但是再过一时半刻，他就会死了，毕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然而，往生道仙要的，正是这样半死不活的身体。
    他绕着韩严君的身体转了半天。
    在小榻旁边，放了一具华丽贵重的棺木。往生道仙粗糙的大掌温柔地抚了抚棺木，而后转身看向小榻上的韩严君，滚烫的目光直叫桑葚心悸。
    往生道仙从袖中掏出了一只精致的小瓷瓶。
    瓷瓶的细颈是鲜亮的红色玛瑙，下部分大肚则是涂上釉彩纹章的金器。一看便知，这是皇家的物件。
    桑葚记得，往生道仙是专门替皇帝修炼长生不老药的。看来，除了替皇帝炼药，往生道仙另有自己的心思。
    正想着，只见往生道仙从瓷瓶中倒出一粒碧青色的大药丸，然后塞进了韩严君嘴里。
    看到这里，桑葚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不由得紧了紧。
    但显然，往生道仙比她更紧张。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韩严君，眼中的两道光炽热得似乎能将韩严君的胸口刺出两个洞来。他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兴奋而微微颤抖着，与周围阴森肃穆的气氛融合成了一体。
    过了很久，韩严君身上都没有出现异常现象。往生道仙决定开始他的第二步了。其实，这是他第一次用药，他根本就不知晓药物的效果。但即使这样，他也要试一试，否则叫他如何甘心？
    他从台上拿出一把造型奇特的小刀，刀刃上长着一个锋利的弯钩。
    桑葚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她伸手，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往生道仙脱去韩严君的衣物，然后用一块白布蒙住他的身体。从韩严君的脚开始，他用小刀刮去了一层皮，血丝渗了出来。
    桑葚无法想像，她是如何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的。
    韩严君的整个身体，从皮到肉，从筋到骨，被往生道仙削去了一部分。鲜血不断地从伤口流出来，往生道仙把伤口包裹住，而后去削另一片皮肉。他宽大的敞袍被血液浸湿，他嫌太沉，索性脱下扔到了一边。
    他并不是每个地方都会去削，去刮。桑葚觉得，往生道仙是在按着一个标准去重塑韩严君的身体。他到底想干什么？
    很快，桑葚就知道了答案。
    三四个时辰过去了，往生道仙完成了所有的任务，韩严君的身体被白布裹成了蚕茧一般，生息全无。
    往生道仙走到棺木前，合着一人之力，就将棺盖推开。
    “哐当！”随着棺盖掉到地上，内力化风使得密室中凝滞的空气流动了瞬间。
    昏暗，阴冷，因风而起的青丝在风静止后，从眼前缓缓落下。桑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敦重漫香的紫檀棺椁中……
    白皙透明的皮肤，轻薄得就好像直接在五官上罩了一层皮，这是一个死了很久的人。
    淡墨晕染的远山眉，紧阖双眸上的长睫如蝶翼般展开。挺直秀丽的鼻骨从额间开始延伸，绕过淡唇与下颔形成一条直线。如瀑的墨发，因为主人已死而没有光泽，发尾处有微微的内鬈。
    红衣如血。
    要桑葚怎么相信，此时安睡在颜家堡三百多年前的棺椁里的，会是与她朝夕相伴，一颦一笑皆熟稔无比的浴红衣？
    可是这张脸，她绝对不可能认错。
    “宁轩，爷爷曾说过会把你救活。现在，是时候了，等你睁开眼睛，一切就又回到从前了。宁轩，你可一定要争气啊，你得配合爷爷才行。”粗粝的手掌轻抚颜宁轩冰冷的面颊，也许是因为太累了吧，往生道仙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苍老。
    桑葚看到，往生道仙手中，滴着血的弯钩银刃。
    接下来的一切，她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她封闭了自己的意识，待她再次恢复清醒时，她发现，颜宁轩和韩严君的身体已经合二为一了。
    原来，往生道仙削去韩严君的骨肉，就是为了让他的身形可以适合颜宁轩的皮囊。
    桑葚注视着这副身躯，他很完美，几乎毫无瑕疵。
    显然，往生道仙的医术比堕倾城要好得多，毕竟他比堕倾城年长了一百多岁。若是堕倾城也活到他这个年龄，或许医术会更好。但斯人已逝，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往生道仙叩打着伽蓝诛罪大法螺，口里念着地藏经的经文。
    伽蓝诛罪大法螺发出的幽蓝的光，它的光芒从未如此强烈过。此时此刻，它仿佛就是一个命运的操盘手，将一切推倒，重塑，再推倒，重塑。最终将一切推入了无限循环的轮回之中。
    走到小榻边，桑葚凝视着榻上男子的面容，心中的复杂与悸恸，教她泪流不止。
    这就是她的小红吗？活了三百多年的浴红衣，原来就是韩严君。
    忘川河边，三生石上，他们所见的，温润干净的“孤雪”二字，便是他留下的吧。他曾经去过那里。确实，三百多年的人生，足够他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看过太多事了。也因此，他会对一切都如此淡漠，更不喜欢她和哥哥复仇，因为他深切地了解复仇的滋味与代价。
    至于珍珑局，那是一个建立了三百多年的情报网。岁月长戈，宋灭元立，元亡明起，历经了三个朝代的更替变迁，珍珑局却始终存在。只要浴红衣在，珍珑局就不会消失。怪不得，它如此强大，怪不得，大家都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