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118 第十七章(六)


七七四十九日的经文转合,七七四十九日的法螺鸣响,七七四十九日的意授魂与,榻上的人,终于悠悠转醒。
    激动地扔下手中的法棍,往生道仙奔到小榻边,握住榻上人的手,他不由得老泪纵横。“宁轩,你终于醒了!”
    “我、不是、颜宁、轩。”榻上的人,一字一顿,说得异常艰难。是了,他还没习惯他的嘴。
    闻言,往生道仙大惊,他松开榻上人的手,指着他,“你、你是黥面魑魅?”
    榻上人没有反应。
    但往生道仙已了然,此人不是他的孙儿宁轩。长叹一声,他绝望地跌坐到地上。
    试着动了动手指,榻上人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坐起。两脚下地,他试探着走了几步。步伐虽不算稳,但是好歹没有摔倒。这得益于韩严君优异的身体基础。
    “是你把我救活的?”他问往生道仙,“你想做什么?”
    无力瘫坐在地上的往生道仙状若木呆,听到他的问话,往生道仙喃喃,“谁想救你来着?我要救的是我的孙儿宁轩。”
    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一具陌生的躯体。“现在你没有救活他,反而救活了我。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没法让你再躺回去。”往生道仙说道。
    一手握拳,另一手握住自己的手腕,他试着驱动自己的内力,却发现自己的体内空荡无一物。他诧异道:“我的功夫呢?”
    往生道仙睨了镜中人一眼,“你死而复生,功夫是保不住了。不仅如此,宁轩自小体弱,你现在覆上了他的皮肉筋骨,纵使活了,身体也不会像以前那般好了。幸而你的身体底子太好,若是换作别人,怕是连复生都不能了。”
    “复生?谁说我想复生?这个肮脏的人世,我早已活腻。”他揪住往生道仙的衣领,“本以为我可以就此解脱,你却将我重新推入地狱。老道,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凝视着对面男子与自己孙儿一样的脸,往生道仙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一瞬间的恍惚,让他有勇气说出了下面的话。“我阳寿已尽,最多活不过半月。但我重孙满云不过十二岁,重孙女葚儿亦不过六岁,他们无父无母,若我离世,他们就真的无依无靠了。我想请你,帮我照顾他们。”
    听了往生道仙的话,他竟想笑,“你还有重孙重孙女?老道,你可真……”然而看到往生道仙凄苦的眼神,他还是敛起笑容,道:“好吧,你说你想要我照顾他们多久?”
    “到满云弱冠之年,等他可以独自撑起颜家堡的时候,到时你若还想离开便离开吧,自不用顾虑他们。”往生道仙道。
    将往生道仙从地上扶起,他道:“我虽不愿活,却也被你救活了。这四十九天,其实我一直都有意识,也知你救我不易。如今,你既不想拿走我的命,我便也不会寻死。老道,我会帮你照顾你的重孙们的。”
    往生道仙刚想言谢,他却阻止了,“别谢,你的药药效未知,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想帮你也帮不成了。所以这话还是先别说,等我也同你一样下了黄泉再说也不迟。”
    往生道仙看着他,眉目中是历经世事的沧桑,“那你现在是谁呢?宁轩还是韩严君?”
    “韩严君在四十九天前就已经死了,如今的这个人,既没有高强的武功,也没有一颗赤诚的报国之心,更没有孤雪,没有家人,他不是韩严君。”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其中的哀恸却隐藏不了分毫。“至于颜宁轩,那就更不是了。”
    密室的池水中,映着一汪鲜艳红衣,刺得他的眼睛生疼。“水浴红衣……日后,你叫我浴红衣便是了。”
    浴红衣……
    桑葚走到他身后,贴着他的背抱住他,感受他的温度。泪水不知为何,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教她连呼吸也不畅。明明不想哭的。
    三百年前的浴红衣,与三百年后的桑葚,站在同一个空间,他却感觉不到半点。只是空气里异样的波动,使他心情郁郁。
    一月之后。
    清涟湖位于颜家堡的西府,是堡里最先落成的人工湖,湖泊四周幽美清静,是颜满云背书时最喜来的地方。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
    手中的书册被人夺去,颜满云扬起小小的脑袋,望着突然出现的红衣男子。
    “又在读四书五经?你很喜欢?”浴红衣坐到湖边的石凳上,看着站在对面的小人儿,问道。
    摇摇头,颜满云回答,“不喜欢读,但是爷爷和爹爹以前不是老让我认真读书吗?因为大家都在读书,大家都在考科举,所以满云也不能落下。”
    听完,浴红衣将手中的《大学》一把丢进了湖泊,他把颜满云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语气温和,“既然不想读,那咱们以后就不读了。”
    浴红衣的话,着实叫颜满云糊涂了。他挠挠后脑勺,“可是不读书,就不能考科举;不考科举,就不能做官;不做官,就不能替大宋做事。”
    “不能替大宋做事又如何?徽宗、钦宗被俘敌营,靖康之耻未雪,失地未收,朝廷却与敌金议和,向金称臣纳贡,这样的大宋有什么值得报效?忠君爱国如岳大元帅,以‘莫须有’的罪名惨死,而诸如秦会……”浴红衣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他已察觉到了自己不平的语气,不平的心绪,而他不愿这样。
    “秦桧我知道,他是一个大坏蛋。”颜满云握着两只小拳头舞起来,颇有义愤填膺之慨。“嘿,哈,我一定要消灭他。”
    浴红衣摸摸颜满云的头,目光慈和,心情逐渐平静了下来。
    “爹!”六岁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朝他跑过来,不顾身后追得气喘吁吁的胖奶娘,她一把扑进浴红衣的怀里。
    将颜葚放到自己的腿上,浴红衣看着她光着的脚丫,“怎么不穿鞋呢?”
    颜葚却不管这些,只抓着浴红衣的衣服,委屈地嘟囔,“我做梦,梦到爹死了,好怕……”
    “你瞎说什么呢?爹以前只是受了伤,没有死。你看,他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吗?”颜满云站起来,把奶娘手中的两只绣鞋丢到颜葚怀里,“穿上。”
    “哥哥好凶。”颜葚擦擦眼泪,瞪着眼睛觑向颜满云。
    浴红衣拿过绣鞋,仔细地替颜葚穿在脚上。平静的表面,他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
    小孩子的直觉是最准确的。在一个月前,颜宁轩,他们的父亲就已经死了。可是这些,自不能与他们说。
    “爹爹,”颜葚蹬着小脚,脑袋靠在浴红衣身上,“你会永远陪着葚儿和哥哥吗?”
    “嗯,会的。”他会陪着他们,直到他莫名其妙死去的那一天。
    可是浴红衣错了,往生道仙也错了。浴红衣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往生道仙也不知道他做出的药丸到底是什么。
    八年过去了,颜满云已到弱冠之龄,颜葚也快满十五岁了。然而他站在清涟湖前,却丝毫看不出自己容颜的变化。现在与满云站在一起的他,与其说是两父子,毋宁说更像是两兄弟。
    某一天,他却忽然明白了,想透了。
    他披覆着颜宁轩的形骸与容貌,但这些都是假的,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原本属于一个死人。如今,即使到了他身上,它们也不会成长,老去。他会以一个不老怪物的形象活下去,活到死去。
    如果他不愿意让颜满云和颜葚意识到他不是他们真正的父亲,他就必须离开,在这一切被发现以前。
    “爹,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半天呢。”少女甩着肩上的大辫子,两步蹦跶到浴红衣身边,搂住他的手臂,状态亲昵,“你说过为了庆祝哥哥成年,今天要给我们放天灯的。”
    望着清涟湖中少女嬉笑的模样,浴红衣勾唇微笑,“好,等到了晚上,我们就放天灯。”
    是夜无月,颜家堡上方的天空里,尽是红光遥映的天灯,它们冉冉升起,像繁星一般点缀在夜幕之上。
    风吹玉漏急,灯掩心事重。
    浴红衣亲手将最后一只天灯点亮,放入夜空。里面,颜满云与颜葚留下了他们的心愿。
    “葚儿,你在天灯里写了什么?”颜满云凑到颜葚身边,笑着问道。
    颜葚推开他,忸怩地说:“才不告诉你呢,告诉你就不灵了。”
    眨了眨狡黠的眼,颜满云语气轻挑,“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猜不到了?少女哪个不怀春,你无非是想找一个如意郎君,尽快把自己嫁了,是不是啊?”
    啐了颜满云一口,颜葚跑到浴红衣身边抱住他,然后回头对颜满云道:“如果不是像爹爹那么好的男子,我才不嫁呢。”
    颜满云立即眼珠上翻,瘪起嘴巴,面作无语状。
    看到颜满云的反应,颜葚气极,伸手就去打他。颜满云自然拔腿就跑。“颜满云!有种你别跑!”
    “不跑?不跑我站着让你打啊?”说完,颜满云施展轻功,飞到了屋顶上,还不忘朝颜葚做鬼脸,刺激她,“你抓不到我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爹!”颜葚上不去,站在地上干瞪眼。“都是你不教我功夫,害哥哥这么欺负我。”
    面对颜葚的抱怨,浴红衣只是淡然一笑。
    其实他曾教过颜葚功夫,但是颜葚嫌太累太辛苦,所以很早就放弃了。反倒是满云,后来他不怎么读书了,倒是在他的指导下练出了一身好功夫。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在接下来的三百年里,原本世代为官的颜家却再也没有人进入仕途。
    “你下来,你给我下来!”颜葚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个长竹竿,挑着颜满云的脚,叫嚷着。
    看到他们两人开心,他就满足了。只希望从此以后,他们能一直如此,即使没有了他。
    将两人的笑脸印入脑海,浴红衣退到树后,悄悄走出了花园,离开了颜家堡。此前,他在屋里留下了他的玉佩,若是颜家堡日后发生了大事,可以凭此找到他。
    他至今仍不习惯离别的场面,所以这样残忍的不辞而别,于他反而最好。
    宵禁时的潼县,除了街道两旁的大红灯笼,其余一切都笼罩在寂静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所感应,最后放的那只天灯一直跟着浴红衣,一路飞着。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桑葚看到了那只天灯。天灯落到了一颗参天大树的树杈里。而浴红衣就站在树下,淡淡地看着那只天灯。飞身上树,桑葚将天灯拿下,放到了地上。
    以常人的眼光来看,天灯就像是被风吹到地上的一样。但是浴红衣的视线落到桑葚身上,仿佛能看到她一般,让桑葚着实惊了一把。
    还好,浴红衣很快就移开了目光。蹲下身,他从天灯中抽出那两张字条。
    桑葚走到浴红衣身后,想看看纸条上的字,然而还未来得及,她就感到身体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开了。
    除了浴红衣微蹙的双眉,那时,桑葚什么都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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