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121 第十八章(二)


武林大会。
    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今天都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无论昨夜有多少人难以成眠,今日仍然都精神饱满,神态奕奕。
    场地的最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擂台。擂台四周,聚满了前来比武的江湖人士,和围观的百姓。占据擂台正后方位置的,是帝国最至高无上的皇驾。
    朱棣居于金銮座上,右下是太子朱高炽与蒙着面纱的太子妃,张莲歆。左下放着两把椅子,一把邻近朱棣的椅子是空的,另一把上坐着当今皇上的第三子,赵王朱高燧。
    朝廷核心的文武大臣来了十几个,依次站在两旁。禁卫军包围了整个广场。
    以武当派、峨眉派、苍翎山庄三大门派为首,聚贤门、凌风派等江湖门派纷纷聚拢在擂台四周,
    擂台的右侧,有一个长方形的隔离地。在那十字形的火架上,捆束着一个白发红衣的年轻男子。他的双手、双脚和腰腹都被铁链栓到柱子上。脚下,是堆积的草薪。
    两个士兵举着火把站在两侧,随时准备点燃底下那些泼了油的薪草。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这个老妖怪!”在擂台最外圈的百姓们,纷纷举着拳头嚷道。人山人海的沸腾声,震耳欲聋。
    “烧死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喊了两声,低头跟身边的年轻人嘀咕道,“听说呀,建文帝的死就是他害的。那时候,火场里就他和建文帝两个人……”
    这是一个忠于旧主的老人,只是愚昧地错信了四处流窜的风言风语。
    人们议论纷纷,“听说他通敌叛国,和白花国皇室,前朝的蒙古人都有勾结。”
    这些,都是东厂在朱棣的安排之下,故意放出来的话。
    “烧死他!烧死他!”人群的怒吼声。
    而台上的红衣男子,微低着头,双眸阖着,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波澜,外在的世界对他来说就像不存在一样。
    銮驾之中,仪态威严的男子抬眼望了望天色,随后举起了小臂。站在皇驾近外的大太监看到了朱棣的动作,高声喊道:
    “行刑——”
    整个场地瞬间鸦雀无声,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立于刑台之上的两名屠士,高高地举起火把,动作仿佛仪式一般精准,神圣。在一阵尖利刺耳的呼号声中,他们用火将薪草点燃。
    长睫轻翻,浴红衣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晕黄的热芒在脚下升蹿,眸光刹那氤氲。“葚儿。”
    “刷!刷!”一道如风白影突然出现在台中,灭了草薪上的微火。两指一弹,只听“簌”地一声,屠士手中的火把就被打翻在地,瞬时熄灭。
    看到台上突然出现的白衣女子,场下的百姓面露不解之色,纷纷议论道:“这姑娘是谁啊?”
    而朱棣看到桑葚出现,唇角弯出一道莫名诡笑。等了这么久,你终于出现了。
    十字台周围的士兵一齐聚上前来,手执□□指向中央的桑葚。
    冷眼环视一圈,桑葚全不把这些士兵放在眼里。她转过身子,抬手抚摸浴红衣略显灰败之色的脸颊,眼中溢满泪光,“小红,你还好吗?”
    凝视桑葚晶莹的双瞳,浴红衣慢慢点了点头。“我不是让他们告诉你,不要过来吗?”
    “但是你知道的,我还是会过来的,不是吗?”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桑葚继续道:“我替你把铁锁断开。”
    “葚儿,筱璠死了。”平淡的语气里,那抹沉重的伤痛,是浴红衣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
    手上的动作一顿,桑葚的身体仿佛被定住一般,四肢百骸里游窜着沸腾的寒气,几乎将她整个人浸没。
    虽然在浴红衣告诉她之前她就得到了小豆的死讯,但此时再听浴红衣说一遍,她还是难受得不能自已。滚烫的泪水顺着面颊滑下,好像断了线的珠子。
    “啊——”
    周围四五十个士兵一齐朝桑葚冲过去,桑葚霍地从兵枪揽起的包围圈跳出,跃到半空中,而后如蜻蜓点水般轻轻落到中心。双腿一展,将围在最近一圈的士兵踢翻在地。
    在半空中翻了半圈,桑葚的身子倒挂如钩,一腿伸直,一腿弯起,状若仙鹤,从空中疾速旋下,单掌落到□□的集合点,浑厚的内力将士兵尽数打散。
    “唉哟……”士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
    台下的百姓们,都不曾想到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会有这般厉害,竟能凭一己之力打断这么多强壮的士兵。
    “妖女,休得狂妄!看我苍翎山庄庄主封鼐来收拾你!”一个身披绿袍的中年男子,手执一八环大刀朝桑葚飞去。
    管他什么苍翎赤翎,桑葚哪里会怕他?拿起地上一把长剑,桑葚凛视封鼐,迎立风中。
    高手过招,只一回合便能探知对方底细。封鼐的大刀未劈中桑葚,反倒被她的内力震得连连后退。手捋细须,封鼐心想道:这妖女好生厉害,传闻果然不错。今日比武选举盟主,他不甘落后,本想露一手,没想到倒是他鲁莽了。
    “爹爹,孩儿来帮你!”这封绿扬更是个鲁莽的主儿,眼见其父不敌,一个鲤鱼挺身,也上了擂台。
    “葚儿……”
    听到浴红衣的声音,桑葚知道他想让她离开,不要卷入是非之中,但她怎可能听?
    况且,这个封绿杨桑葚也知道,在灵宝宫一战中他也有参与,桑葚见过他的武功路数,不过三流水平,根本入不得眼。多他一个对手,并不算多。
    两绿一白,在台上打斗激烈,人们的心情随着三人的进展而忽上忽下。
    一道绿荧如虫的光点朝桑葚背后袭去,那是苍翎山庄新造的暗器“绿趾猡”,能穿透人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即使穿着最硬的盔甲天蚕丝甲也无济于事。
    前有封鼐步步相逼,后有绿趾猡的必杀一击,桑葚虽然不惧,但是也落了一着。反身破剑,那剑刺向绿趾猡的一霎,也将暗器的施用者封绿杨的胸膛刺穿了。
    “噗——”鲜血从封绿杨口中喷出,他大睁着眼睛,倒地而死。
    “扬儿!”亲子惨死,封鼐怒急攻心,扬起八环大刀,不管不顾地朝桑葚砍去,却被桑葚几下砍断了腿。
    “哈哈哈,你们这群正道,平时趾高气昂,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现在,还是乖乖坐到一边,看我手岛葵的厉害吧。”一个男子大笑着飞上了擂台。
    此人面色棕黑,脸上皱纹横生却非年老之故,只因曾练蟾蜍毒功走火入魔,才使自己面容尽毁,形象枯槁似老。
    瞄了他一眼,浴红衣对桑葚说道:“葚儿千万小心,此人乃罗刹门门主手岛葵,身怀毒教绝学蛤-蟆三杀,能杀人于无声无形之中。”
    长剑傍身,桑葚道:“葚儿知道了,会小心的。”
    手岛葵斜眼打量着浴红衣和桑葚,屏气亮出蛤-蟆肚,朝二人滚去。
    浴红衣开口道:“葚儿,用神仙毫破他的三杀。”
    神仙毫,是武当张三丰所创,专门对付毒瘴,疏体清气的太极功夫。
    听了浴红衣的话,桑葚将剑丢到地上,两手使出一招清亮蓝爽的神仙毫,只两回合就使手岛葵的毒蟾蜍破了功。
    揉按着缩瘪了的肚皮,手岛葵暗绿色的眸子盯着浴红衣,心道:看来,得把他解决了才行。
    一念起,手岛葵攻向桑葚,谁知那只是一道虚招,趁着桑葚遁飞的片刻,他朝浴红衣使出了蛤-蟆三杀中的第二招,“蟾尸陀罗嗅”。
    指尖上的一颗黑油,化作无色无味的气体,流向浴红衣。浴红衣只觉口鼻一痛,顷刻间失去了所有意识。
    “臭蛤-蟆,你对浴红衣做了什么?”桑葚奔向浴红衣,却被手岛葵攻击得不得上前。
    虽然练的是毒功,但手岛葵手上的功夫也不弱。“小姑娘,不要挣扎了。中了我的蟾尸陀罗嗅,必死无疑。”
    桑葚闻言大骇。
    趁此功夫,武当、峨眉、凌风派、聚贤门等派的高手,先后攻向桑葚。
    金銮之中,燕王的目光从浴红衣身上移开,他招了招手。
    马三保走到跟前。
    燕王悄声道:“按照原定计划,加派人手,把刑场围住。记住,朕要的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嗻。”马三保领命退下。不同于普通的侍官,他还同时领有三千御林军。
    坐在下位的朱高炽与张莲歆,相互对视一眼。
    “小豆,小豆,小豆,小豆……”
    冰冷的宫殿之中,桑满云凝视着地上早已僵硬的身体,痴痴地呼喊着,一遍一遍又一遍,彻夜未停。
    “小豆!”
    反锁的大门,“咣”地一声被人从外撞开,朱高煦如一头发狂的狮子一般冲进屋来。
    当他看到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这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啊。
    一袭水清色薄衣的女子,斜躺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胸前的血已经干涸,在薄衣上形成了一个漩涡状的轮圈,一圈一绕,迷人眼魄。脸上还有极浅极淡的粉色,衬着她凉润的唇,恍若在世。
    “小豆。”朱高煦朝着床边的女子走去,双目无神,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经过桑满云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狠狠盯着桑满云。“啊——”他大叫一声,铁拳如风,打向桑满云的脸。直将桑满云大的鼻青脸肿,倒地不起。
    “你打死我吧。”桑满云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杀了你,送你入黄泉,好让你再欺负小豆吗?”朱高煦连看他一眼都嫌多御,笔直地绕过他的身体,走向凡小豆。“桑满云,我这辈子做的最笨的是,就是认为凡小豆是个有眼光的姑娘。”
    泪水从眼眶滑落,朱高煦跪倒在凡小豆身边,低头吻了吻她美丽光滑的面颊。他打横抱起她。“小豆,我带你去看你喜欢的伏地五瓣堇,还有小喜,它也在等着你回去呢。”
    小喜,是凡小豆给伊犁鼠兔取的名字。她觉得最近她流年不利,就想给伊犁鼠兔取个喜庆的名字,说是要去去晦气,冲冲喜。
    踏步,经过桑满云身边,朱高煦的裤脚被一只手拉住。
    擦了擦口角流出的血,桑满云气息微弱,“不要带她走。”
    “你已经配不上她了。”朱高煦把一张红笺丢在地上,“这是七夕之夜,她写下的红笺,我从月桂树上摘了下来。你看看吧。”
    说完,朱高煦将脸贴在凡小豆的额上,跨过高高的门槛,离开了。
    伸出手,桑满云似乎想抓住什么,可体内尚未消尽的药力,让他做的一切都变成徒劳。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桑满云的手慢慢握成拳头,重重地捶了捶地。
    淹没一切的痛苦,将他的整颗心填满。
    捡起地上的红笺,他还记得凡小豆那时伸出细长的玉葱指指着他,对他说,“你可不准偷看哦。”
    如今,言犹在耳,而佳人已逝,教他如何不痛心?
    打开红笺,上面还留着凡小豆纤细秀丽的笔墨——
    满云,这封红笺,是我写给你的。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知道你是不会轻易食言的君子,可我还是预感到,有一天你会打开这封纸笺。
    有件事想跟你说,你知道了可不许不高兴。其实我比你们还早认识浴红衣,因为我是珍珑局的人。珍珑局密使的身份,即使是至亲之人都不能告诉,但浴红衣批准我,在我和你大婚之日,可以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你。所以,你可要抓紧时间呀。我也一直在等着那一天,可以与你坦诚相见的那天。
    我们窦家一直有早立遗嘱的习惯,你知道我的遗嘱是什么吗?若我意外死后,我三分之一的财产留给你,剩下的三分之二留给浴红衣。
    你可不准埋怨我偏心,你知道的,给了浴红衣也就是给了葚儿呀。况且,他身后还有整个珍珑局要操持。不过说真的,他的钱绝对比我多,真不知道我把财产留给他到底有没有意义。
    满云,我知你复仇心切,曾经担心你一时糊涂走入邪道。但是现在有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会好好看着你,定然不会让你胡来的。希望我能够做到。
    七夕温陵
    窦筱璠亲笔
    一颗,两颗,晶莹的泪水滴到红笺上,与墨黑的字迹融为一体。桑满云悲伤地躺在地上,两臂长长地展开,他看着手中的红笺,口中不住地唤着凡小豆的名字。
    他到底,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呀。
    记得浴红衣设计黑风岭夺宝一事后,他在小同门第一次看到了帝如来石。那时,他似乎就被帝如来石传说中的力量蛊惑了。得到里面的神药,就能够像三百年前的黥面魑魅一样天下无敌吗?
    如果他的武功真的达到了出神入化,天下无敌的地步,那么他们就不用像现在一样,担心引起武林公愤而辛苦地设计布局,再一个一个慢慢解决。他可以一下子解决所有人,可以马上就为颜家堡的人复仇,十年来的心愿立刻就能实现了。
    于是他动了心,背着珍珑局的密使偷走了小同门的旃檀玉笔。因为他清楚珍珑局的内部布局,浴红衣从来都不瞒着他和桑葚,所以他可以轻易做到这一切。
    开始,他只是单纯地想利用帝如来石的力量而已,直到在少林寺遇到乌阎罗为止。
    乌阎罗,就像是一个可以开启人内心深处的魔窟的钥匙。自从被它缠上,他内心的黑暗之力如盘旋趋附的藤蔓一般不断生长,直到覆盖了他整颗心。
    他杀了本应大师,也杀了珍珑局密使。可笑的是,他们直到死都依然信任他。他很惭愧,很难受,可是只要和乌阎罗待在一起,这种惭愧和难受就会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
    仿佛毒品一般,他越来越习惯,越来越渴望乌阎罗的力量。有一天,趁着那个令人精神发狂的十五之夜,他第一次吸取了乌阎罗的魔力。他的内力暴涨,他的武功变得更高强了,这让他如何不惊喜?
    之后,他一次又一次地吸取乌阎罗的力量。而乌阎罗的力量被他吸收,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直到昨夜醉酒之后,怒火浇心的他将乌阎罗整个吞噬。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明亮的圆月,总是教人无故疯狂。
    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该伤害小豆,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可他竟然把她杀了!
    他想死,想陪着小豆一起。可是现在还不行。
    他想到了浴红衣,想到了葚儿。他知道朱棣一直想杀浴红衣,没有他在,朱棣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杀死浴红衣的。不行,他必须得起来。
    迷药的力量还未散尽,可那又怎样?即使冲破穴道,暴血而亡,他也一定要赶过去,阻止朱棣的计划。
    他曲着手,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摔下,再爬起,再摔下……
    小豆,是你和孩子将我唤醒,现在,你也一定可以保佑浴红衣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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