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一个字

最近总是下雨，好几天没见着太阳，天冷得要死。
    那天，外头阴沉沉，乌云一大片一大片的，医院的地面壮观的很，雨水混着人脚上的泥，泥滚泥，泥加泥，脏的叫人不愿插足。
    下午，雨停了，天还没放晴，空气很凉，混杂着攒动的人气，还是凉，在这么个不喜人的天气里，杨梅来看齐淇。
    杨梅站到病房门口，杵了一下，她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头发，才进门，她先看到背对自己坐着的齐飞，透过他，又看到了病床上虚弱的人。
    她的心一揪，看着虚弱的女儿，两只脚像是被钉在地上，难以拔腿。
    陆成走到病床前，对齐淇说：“妈来看你了。”
    齐淇眯着眼，轻缓的呼吸着，手指轻轻抓了抓被子。
    齐飞转头，与杨梅对视两眼，没什么表情，漫不经心的唤了声“妈”
    “欸！”杨梅笑着看齐飞，她小步到病床边，双手握着包袋，不知道说什么，看上去木木的。
    齐飞拉了陆成一下，小声嘀咕，“我们出去吧。”
    “小飞。”杨梅望着齐飞，“天天没来吗？”
    齐飞杵了一下，语气凉薄，“没来。”
    “那他最近来吗？”杨梅期待的望着齐飞，“我想我孙子了。”
    “齐天没有奶奶。”
    杨梅僵了一下，脸上也不好看，看着儿子的背影，低下头来。
    齐飞头也没回，把门关上了。
    外头，齐飞跟陆成说：“杨梅来了，我这两天就先回去，处理一些事情，过两天等她走了我再来陪齐淇。”
    “她…”陆成欲言又止，“行。”
    …
    病房里。
    齐淇看着杨梅，不动声色，杨梅穿着一条毛呢的棕色裙子，脱了棉袄，里面是淡粉色毛衣，两胳膊肘处起了毛球，右下侧还破了一个洞，补上了，不仔细看不易发觉。
    “淇淇”
    杨梅见齐淇没反应，坐到椅子上，身子往前凑了凑，“淇淇，妈来看你了。”
    “你妹妹……”她顿了一下，“小珺上课忙，不能来看你，她心里头也是念着你的。“
    她把手伸到被子里，抓住齐淇的手，齐淇蜷住手指，杨梅抽出手来，僵硬的放在大腿上。
    “你……你怎么样，难受吗？”
    她摇头。
    “要不要我给你揉揉身子？”
    她摇头。
    杨梅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闷声讲，“好久没见了。”
    她低着头，不敢面对她的目光。
    “好久…不见”
    听到她的声音，杨梅开心的笑了。
    “你跟妈妈说话啦。”
    齐淇张了张嘴，声音微弱，“妈”
    杨梅红了眼，覆上她的手，“你叫我什么………那么多年了……你终于叫我妈妈了”
    齐淇不语。
    杨梅别过脸去，揩了眼泪，心疼的看着她，“妈妈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跟你爸爸离了婚，抛弃了你们。”
    齐淇淡淡的看着她，睫毛颤动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对不起，淇淇，我对不起你们。”
    “你好好养病，陆成是个好男人……”杨梅又流泪了，“你不要想些不好的事情，慢慢治，还是有希望的。”
    “你还那么年轻。”
    杨梅望着面色苍白的女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气氛尴尬，她低下头去，“睡会吧”
    她心里闷的慌，松开她，起身拿起衣服走了。
    “妈去给你买点吃的。”
    …
    黄馨和杨梅一起去的饭馆，杨梅魂被抽了似的，默默跟在黄馨后头。
    “两份虾汤煲，焖鱼头……”
    杨梅在一旁愣着，像在走神。
    “全部都不加香菜，不加葱，打包。”
    点完了，黄馨和杨梅坐着等。
    这两天黄馨气色好多了，这是她第二次见亲家，气氛有些尴尬，她找话跟杨梅说，“除了我做的，小淇就喜欢吃这家的虾汤煲，份大，汤也浓，虾肉煮的透也好嚼。”
    杨梅没吱声，唇角动了下。
    黄馨叹了一声，“这孩子，怎么吃都吃不腻，要是我呀，两顿就够够的。”
    杨梅笑笑。
    “小淇是小时候就不吃香菜和葱吗？多好的料，怎么就吃不来呢？”
    杨梅说：“是从小就不爱吃，随她爸爸。”
    “喔——”
    “这些年谢谢你了，比我这个亲妈做的还好。”
    “这是什么话，我一直就想要个闺女，陆成把她娶回家我都要喜欢死了。”黄馨柔和的笑了笑，鼻子却一酸，“多好的孩子，怎么就得遭这个罪呢。”
    “她…她这样不能生孩子……你们不要嫌弃她…淇淇是个好孩子，她”
    黄馨打断她的话，“陆成不要孩子，我和老陆依他，他们两个人好好的就行了，再说，还有陆昀，以后呀，叫他多生几个。”
    “谢谢你们，对她这么好。”杨梅捻着眉，低着头，眼眶有些泛红，“我对不起她。”
    黄馨心里也难受，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去安慰她。
    “我知道这个病有多痛苦，她爸爸就是这样，经常半夜痉挛疼的要命。”
    “痉挛？”黄馨紧皱着眉，“小淇好像没有啊，没听陆成说过。”
    “怎么可能。”杨梅扶着墙，哽咽了，“她一定是忍着不说，小时候就这样，弄伤了也不喊疼，在外头受了委屈也从来不跟我们哭诉，总是一个人撑着。”
    黄馨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也难受，“会慢慢好起来的，你看前几次发病不是也治好了，这大半年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子，你别怕，肯定能治好的。”
    “她一定恨死我了，当年他爸爸这个样子我就离开了他们，我落得现在这个下场，都是报应，报应啊。”她埋着脸哭，“我现在都没脸见他们，我对不起他们…”
    黄馨不知道齐淇娘家的那些事，听着一头雾水，拍着她的背，“你就多留些日子陪陪她，到底是亲妈妈，你劝劝她，不要再想不开了。”
    杨梅没说话了。
    …
    杨梅在这陪了齐淇两天，第三天一早她就要回去，临走前，她告诉齐淇，说：“小珺最近要考试，在家没人照顾，她爸一直催我回去，我先回家一趟。”
    杨梅摸了摸齐淇的头，“淇淇，好好的，别做傻事。”
    她又抚了抚她的脸，“那妈走了。”
    刚松手，转身要走，手被拉住了。
    她感受到指尖那久违的，清晰的温度，多少年她没有这样拉着自己了？
    屈指一算，快二十年了。
    杨梅一阵心酸，回过头，看着氧气罩里忽清忽浊的薄雾，齐淇拉着自己的小指，她的话不清不楚，隔着氧气罩，更加的不真切。
    “别走”
    也不知杨梅听清了没，她笑着看齐淇，眼眶红红的，“妈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齐淇不松手。
    “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
    齐淇不动弹，杨梅揉了揉她冰冷的手，粗粝的小指从她指间抽离，她把齐淇的手重新放回被褥里。
    “再不走，小珺爸爸要生气了……妈改天再来看你。”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齐淇望着远去的背影，眼泪滑进头发里。
    “别走。”
    “妈妈……别走。”
    她还是走了。
    跟当年一模一样。
    …
    陆成送她到车站，“妈，不好意思，不能送您回去。”
    “没事没事，你回去照顾淇淇。”
    陆成笑了一下。
    “我送您进站。”杨梅突然拽他一下。
    “怎么了？”
    杨梅松开他，手里攥着布包上，吞吞吐吐的，“那个…妈…想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那个…”
    杨梅低下头。
    “那个。”
    陆成眼里带笑，“有什么事您就说吧。”
    “小陆啊，我听说现在有那个什么…那个什么…安乐死。”
    他的脸顿时僵硬了下来，惊讶的看向杨梅。
    她捻着眉，吞吞吐吐的说：“你看小淇那么痛苦，不如给她个了断，让她好受一点走掉，也，”
    “妈—”他打断她的话，或许是因为情绪太激动，声音都是颤抖着的，“这是一个母亲该说的话吗？”他绝望的盯着杨梅，“她是你女儿！”
    杨梅低着头，不吱声。
    他近乎崩溃的看着她的头顶，眼泛红，“你怎么能想让她去死。”
    “十几年前你就抛弃了她的爸爸，现在又…又…”
    顿了几秒，陆成平静了些。
    “我不是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扔下她不管。”
    一片沉默。
    半晌，
    “小陆。”她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妈也舍不得她，妈就是想试试你，看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好放心。”她的眼泪掉在布包上，下一秒就渗了进去，她用手盖了盖布包上的泪渍，“对不起小陆，我…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的，我也希望她能好好的活着，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眼泪簌簌的，盖也盖不住了。
    “你相信我…小陆。”
    “小陆，你别生我气，行不？”
    他捏了下眉心，头抵着胳膊靠在墙上，极度隐忍着，“妈，以后别用这种话来试我。”
    “我已经够难受了……您别再往我心窝子上补几刀了…”
    “我…小陆…对不起…”
    “我也是关心她。”
    “您要是关心她，就多陪陪她吧，”他抬起头，看向杨梅，“别回去了，回去陪陪齐淇吧。”
    他以一种祈求的目光看着她，杨梅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
    “齐淇她虽然表面上看着对你不冷不热，但她是爱你的，很多次，很多次梦里她都在叫你。”
    杨梅撇着嘴，流着眼泪。
    “别回去了，去陪陪她行么？”
    杨梅从他的目光里抬起脸，一脸苦楚，“小陆啊，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家还有两个，都没人照顾的，我已经待了够久了，拜托你们照顾好她，你放心…我要是一得空马上就过来。”
    他有点心如死灰。
    “我也没办法的。”
    陆成不想说话了。
    她见他不说话，说：“那就先这样吧，我得赶火车去了。”她走出去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小淇…就拜托给你了，你照顾好她呀。”
    说完，走开了。
    陆成站在原地，低着头，近乎绝望般的平静。
    他站了一会，就回了医院。
    …
    杨梅到家以后，一开门，里头臭气熏天，有泡面味，酒味，还有臭袜子味…
    她刚进屋几步，一个老男人拽着她的头发往沙发上撂。
    他又喝醉了。
    “三天没回来，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过了。”
    一拳打了下来。
    杨梅蜷缩着不敢反抗。
    “你那病歪歪的闺女死了没？你是不是贴钱了？！”
    杨梅咬着牙不吱声。
    “说话啊！哑巴了！”
    他拽着她的头发把人拎到另一头，“是不是我不催你你就不回来了？”
    “你要是再敢跟你前夫那头联系，我他妈打断你的腿。”
    又是一拳。
    杨梅往后躲，眼泪掉下来，“那也是我亲生的，凭什么那么多年就是不让我联系！”
    男人轻蔑的笑着，“你还知道亲生，那你当年抛夫弃子时候是怎么想的？”
    杨梅绝望的看着他，满脸眼泪。
    他掐住她脖子，“你哭什么？后悔了？后悔嫁给我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的虐待狂？是不是想你那个做鬼的前夫了，你他妈想他就去地下见他吧。”
    拳打脚踢。
    “别打了…别打了…我不去…不去了…”
    还是妥协。
    每一次都是这样。
    *
    *
    陆成没有告诉朋友们齐淇的事，不知道小五从哪听来的消息，从北京飞过来看她。
    他走到齐淇的病床边站着，陆成站在另一边，弯下身轻声对她说：“小五来看你了。”
    “老齐。”他嘴一扬，爽快的叫了一声。
    齐淇眯眼看他。
    小五坐到凳子上，扬了下下巴，“还记得我吗？”
    齐淇盯着他看，不说话。
    小五挠了挠头，双眉拧成八字，一条条抬头纹清晰的印在脑门。
    “没事，没事。”他看了眼陆成，有些手足无措，“那个…我是小五，是成儿的朋友，我，”
    “我…知道。”
    小五怔了，心里一阵难受，他嘴角抽了一下，强颜欢笑，“你认得我啊。”
    齐淇眨了下眼，没什么力气，话也说的断断续续，“你……当我…傻”
    小五哈哈哈的笑了，从口袋掏出个小香包来，放在齐淇头边，“特意给你求得平安符，请大师开过光的！好好戴着啊。”
    齐淇无奈的笑了下。
    小五指着她乐呵的不行，“成儿你看她笑了”他一巴掌拍在陆成胳膊上，“笑了你看！她笑了！”
    一片沉默。
    “呃……”小五挠了挠头，“老齐，你家陆成真是有了媳妇忘了朋友，每天老婆挂嘴边，嫉妒死哥们了，这么好的丈夫，你可得好好珍惜啊！”
    她看着他，微微眨眼。
    “嗨，我嘴笨，不会说话，就祝你早日康复好了。”
    “谢…”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谁跟你一家人了。
    陆成笑笑，看她脖子出了汗，手伸进被里握住她的手，“是不是热了？”
    她摇头。
    陆成把被子往下揭了揭，“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
    小五贱笑着，“看看看看，对媳妇体贴的，啥时候也能疼爱一下我们这帮兄弟”说着把脸凑了过来。
    陆成按了下他的头，“去去去。”
    小五抹了抹鼻子，“老齐，你好好养着，赶紧好起来。”
    她弯了下嘴角。
    …
    他两坐在医院长廊的公共椅子上。
    “老齐性子烈，你好好看着，别让她再做出傻事来。”
    “我知道。”
    小五搭上陆成的肩，一声长长的叹息，“苦了你了。”
    “刚才不是挺欢的，现在那么忧怨了。”
    “我那是逗你媳妇，让她开心点，难道要我哭丧着脸进去？你智商欠了吧，赶紧补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来，扔到他手里，“拿去。”
    陆成看了眼他的手，“不用。”
    小五用膝盖抵了他一下，“不是我一个人的，哥们几个一点小意思。”他把卡塞进陆成手里，“得了吧你，是不是兄弟！拿着拿着，你看你憔悴的，能不能把自己先给照顾好了。”
    “谢谢了。”
    “谢个毛，跟哥们客气什么。”他搂着他的肩，“缺钱就说，别都自己一个人扛着，哥们嘴欠，之前都是逗你玩呢”
    “我知道。”
    “好好照顾她。”
    陆成看他，笑了一下，“会的。”
    “真他妈想抽烟。”小五往后一躺。
    “出去？”
    “算了。”他挤了下眉头，“你进去陪她吧，我也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中午吃顿饭再走。”
    “你请？”小五挑眉。
    “我请。”
    他笑着，一拳捣在他肩头，“得了吧你，穷的叮当响了，跟哥们客气什么，去吧去吧，我走了。”
    陆成也捣了一下他，“不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