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妃策

第262章


    蓬莱殿的灯却每天晚上都要亮到很晚,她不能睡,也睡不着。郭太后看完折子,就坐在屋里沉默地抚摸那张熊皮,沉默到茴香和绿萝都以为她已经睡着,可走近才发现,她依然盯着外头黑黢黢一片的夜色,抚摸着那张熊皮。
    她还在东宫是时候,曾经有一个点灯的小太监,每天都要扛着六对大红灯笼,挂到她的屋檐下来。这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几乎已经想不起后来的事。
    回忆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往事竟然有那样厚重,厚重到她一想起来,每一件好像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偏生又一件一件的,都扛过去了。
    夜已经深了,合宫上下,还亮着灯的,怕也只有蓬莱殿了。
    一个人站了她面前,对她倒头下拜。
    黑色的斗篷,黑色的布鞋,整个人都好像是暗沉沉的,仿佛是自漆黑的夜色中走出来。
    郭太后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那人慢慢地解掉斗篷,拿下风帽,露出一颗光头来。
    黑色的斗篷下,是一件灰色的袈裟。
    她看了半天,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的恒儿。
    “恒儿!”她心里一痛,落下眼泪来。这么多年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可是泪水竟然还是有这么多,心还有这么痛!他虽然早就说要出家,不做皇帝了,可是当真看见他剃了头发,穿上僧袍的时候,做母亲的,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她还是不想放弃最后的一点希望,哪怕明知道是绝望。
    “恒儿,真的……真的就要走了吗?”
    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母亲,原谅儿子不孝。”
    她上前一步,把恒儿抱在怀里。这是她的儿子,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她寄予了厚望,打算托付大唐社稷江山的儿子!
    恒儿伸出双臂,很认真地拥抱她,“母亲,从今夜以后,儿子就不再是红尘中人。从今往后,斩断一切的羁绊,母亲只当儿子病殁了罢。”
    松开手,李恒再一次认真地跪下,磕头。
    郭太后掩面接受了他的跪拜,然后看着他走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的生命,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漫无边际的告别。
    次日,她命人敲响了丹凤门城楼上的大钟,漫长的,绵延的三万声,宣告陛下殡天。大唐的天下,不能始终掌握在她这样一个妇道人家手里,到底,还是得有个结局。
    梓宫就存放在紫宸殿里,这里曾经存放过大唐无数个帝王的棺椁,包括曾经的德宗,宪宗。在做道场的和尚中,有一个和陛下身形有些相似的,带着一个金色的佛脸面具。他诵经的声音很洪亮,也格外的认真,郭太后每次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都觉得心中满满的酸涩。
    不知道恒儿自己,对着自己的棺椁,替自己念往生咒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最想告别的过往,到底是一个九五之尊的宫廷生活,还是曾经对一个名义上是自己妹妹的女子那段爱而不得的感情?
 第二百六十一章 离宫
    在郭太后的一力主张之下,众臣拥立光王李忱登基,并尊先帝李恒为穆宗。
    李忱第一天登基的时候,郭太后依旧亲自陪伴他上朝,但她破天荒的,坐在珠帘之后,几乎什么话都没说。当李忱转过头去问“太后娘娘怎么看”的时候,郭太后轻轻答道:“陛下还是自己做主吧。”
    下朝之后,郭太后陪着他在宣政殿里看折子,李忱在小太监的服侍下换下了朝服,忽然就回头问道:“不知太后娘娘打算怎么安置我阿娘?”
    郭太后翻着书册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继而用平稳无波的声音说道:“既然陛下已经登基,你阿娘自然是太后了。等过一段时间,宫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哀家会带着先帝的妃嫔迁入兴庆宫,这大明宫……就留给你阿娘了。”
    李忱走到郭太后面前,深深下拜,“谢过太后娘娘。”这一句话,他是真心实意的。
    从宣政殿出来,郭太后缓缓地走在宫闱之间的甬道上,看着后宫之中的妃嫔再一次被分别安排出家为尼和迁入兴庆宫,看着种种改朝换代的闹剧再一次上演。这就是大明宫,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终于到了这一天,她什么都得到过,但最终,也什么都不是她的。
    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走到了尚服局。
    这里到底还有一个杜秋。
    杜秋是个聪明人,她不说的,杜秋不问。十余年来,杜秋在尚服局都做得很好,也把尚服局打理得很好,论资历,如今她也已经是宫里的老人了。
    郭太后缓缓走在六尚局旁边的花圃里,杜秋跟在她身后,谨慎地落着两三步的距离。这段时日宫中的剧变,相信杜秋是能够猜到内情的。
    “杜秋,从今往后,大明宫,哀家就托付给你了。”
    杜秋在那个瞬间有些茫然,“太后娘娘……”
    “哀家执掌大明宫这些年,你也帮了不少忙,往后,这个大明宫不再姓郭了。你和郑氏是同乡,又在六尚局待了这么多年,往后,郑氏肯定仰仗你的地方很多。跟着哀家的这些人,大吉,二祥,三寿,四顺,五贵,八升,九禄,心底都不坏,如果可能的话,往后,你尽量帮哀家护着点,到底……也都是主仆一场。”
    杜秋心里蓦然打了个突,这怎么听着郭太后好像是在交待后事一样?
    杜秋连忙说道:“太后娘娘往后若是迁到兴庆宫去,何不把他们也带过去?横竖兴庆宫也是要用人的,多年荒废,里头的旧宫人只怕都不合用……”
    “兴庆宫哪里用得了那么多人,”郭太后淡淡一笑,“哀家想着,能放走的,就放走罢,不愿意走的,总还得给他们留条活路。”
    杜秋只觉得心里一阵悲凉。其实她明白,郭太后就是在交待后事。以她对郑乔乔的了解,她知道郑乔乔从来就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从她进宫,对郭鏦爱而不得,就已经恨上了郭太后。更何况这后来的十几年时间里,她孤苦伶仃地带着孩子在佛堂里煎熬?她的儿子当了皇帝,她以太后之身执掌了大明宫,她是不会放过郭太后和郭家人的。郭太后若还想给自己和郭家留一点体面,很大程度上可能会自己了断。
    郭太后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拥立了李忱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切。为了朝局的稳定,为了整个大唐的江山社稷,她亲手把郭家填了进去。
    不久,郭铸辞去了朝中的职位,告老还乡,李忱准了。郭家的几个亲信子弟也以各种理由辞去了重要的职事,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虚职还挂着,领着不厚不薄的一点俸禄。好在郭家这些年来的生意做得还不错,也不至于养活不了偌大的一族人。
    皇帝尊郭太后为太皇太后,将穆宗皇帝的妃嫔们尊为太妃,一起迁入了兴庆宫,同时封生母郑氏为皇太后,入主大明宫。
    在离开居住了许多年的大明宫以前,郭太后最后一次登上了丹凤门前的城楼。
    这是大明宫的最高点,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风景。长安城整齐划一的坊间道和坊墙,还有宽阔的朱雀大街,都在她的一生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还记得那时她骑着白马,英姿飒爽地走进来,那时她的夫君,正带着满腔的政治抱负,渴望为大唐开创一番新气象。
    她还记得,也是在这城楼之上,她的剑锋染上了那个掌灯太监的鲜血,看着他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沉沉坠落下去,所有的往事,都已经无可挽回。
    这座皇城,承载了她一生中所有最甜蜜也最痛楚的回忆,也将最终掩埋于历史的尘埃。
    她牵着一匹瘦弱枯槁的老马,这是她的睨雪,曾经那样高大威武,她费了好大的劲才驯服。现在,也许它连载着她走几步的力气都没有,对于一匹马来说,它已经很老了。
    她的行李,只有那么简单的几口箱子,几件曾经是她嫁妆的东西,还有曾经摆在蓬莱殿檐下的那些花盆。
    大明宫里的东西,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这里的一切都曾经是她的,她可以随意把大明宫里的东西赏给这个赏给那个,但最终,她们都死了,谁也没能从大明宫里带走什么。
    而她也不打算带走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些精致的摆设都是那样,赏给谁,也不过就是换一间屋子摆一摆罢了。
    再一次来到兴庆宫,归来池苑皆依旧。
    龙池的龙头依然不能喷水,沉香亭依然破败如斯。在这里也曾有过血雨腥风,当年顺宗皇帝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而甘愿引颈受戮,而现在是她。此时她才明白,到了这一刻,心里并不是多么的大义凛然,甚至也没有太多的留恋或者不舍,只不过,过尽千帆,到底还是不忍心看着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的江山社稷出什么乱子。就像干将莫邪,为了铸这世间最锋利的宝剑,甘心把自己的血肉之躯投入炼炉之中。
    她住的是南薰殿。
    兴庆殿才算是正殿,但她一步也不想踏进兴庆殿,或许是那里的往事曾经太过于血腥,她依然记得牛昭容那染血的脸和顺宗皇帝下葬之前那可怕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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