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文学课

第18章


他现在说话更有信心了;上节课那个不安的、违逆的孩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强势的一个人。要做出证明的人。
  “当然。但要撒圆一个谎,你需要两样东西:讲述者的技巧和听众的轻信。”
  “技巧。”海登嗤之以鼻。
  “这么说你不认为法洛斯很擅长他所做的事?”奥尔迪斯的眼神开始放光。他喜欢这种交锋“擅长他现在做的事?”
  “我认为人们都应该说真话。”
  “你说吗?”奥尔迪斯出言相激,“你一直都说真话吗?”
  海登避而不答。“即使在虚构小说里也要有个上下文承接。但在法洛斯玩弄的这些把戏里上下文在哪儿?”
  “就在书里。”
  “什么书?”海登问道,声音明显升高。他举起他那本《线圈》,像抓着个玩偶似的摇。“这东西假得根本就不配算书。作者甚至都不出面承认自己写了这该死的东西。这就像是个骗局。”
  奥尔迪斯本要再说什么,但又打住了。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教室里有一种紧张的氛围,时间暂停了。奥尔迪斯仿佛离他们近了许多,仿佛他就站在房间前面,朝着那男生一步走过去。
  “好吧,”他说道,“我以为一个好的谎言和一个好故事是一样的。不加修饰就不成文章,而什么是修饰——”
  “你撒谎吗,教授?”海登问道。
  奥尔迪斯退后一步。“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
  “我撒谎。我撒过。但这是种习惯——就像许多我曾经有过的习惯一样——自然,我进了这座监狱后已开始尝试去除这种习惯。”
  “你都说过什么样的谎话?”
  “得了吧,丹尼尔,”梅莉莎·李说道,“别纠缠不清了。”
  屏幕上奥尔迪斯笑了。“不,不,让他说。我发现这个男生很有趣。我的谎……”奥尔迪斯回想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过去我常常给杜孟的学生讲一些不真实的故事。那么说来,我跟伟大的保罗·法洛斯如一丘之貉。”
  “什么样的故事?”
  “我告诉他们我曾住在欧洲,”奥尔迪斯说,“这不是真的。我住过的最奇怪的地方是爱荷华。”大家哄堂大笑。
  海登除外。他盯着屏幕,喃喃地说着别的什么事。其他人没人听见他说了什么,即或是听见了也并未留意。那仅仅是两个字:程序。
  但是理查德·奥尔迪斯听见了。然后他笑了。
  亚历克丝
  现在
13
  在返回老宅的途中,亚历克丝拨了刘易斯·普莱恩的手机。答录机里那熟悉的声音用一种平淡的腔调说道:“我是刘易斯·普莱恩,奥克伍德医院的监察官、首席精神病医师。请在听到录音后留言。如果有紧急情况,您可联系行政处。谢谢。”短暂停顿后,亚历克丝说道:“刘易斯,我开始有些担心你。我们都在这儿,今晚住在菲斯克院长的房子里。迈克尔的追悼会是明天上午。我们都在等你。我们想……我真的很想见到你。请回电。”她按了挂机,穿过四方院继续朝前走去。
  当她回到老宅时,所有人都在大屋里,讲着有关迈克尔·坦纳的故事。她一进屋,说话声便戛然而止,五个老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她,仿佛她正好撞见他们揭开自己最隐秘的秘密。在这群人中间,用毯子裹着肩、剧烈颤抖着的,正是萨莉·坦纳。
  她知道,亚历克丝想,她知道我准备要干什么。
  “大家好啊。”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有何进展?”萨莉问道,她碧蓝的眼睛里已不带一丝希望的光。
  亚历克丝摇摇头。“他们还在查。布莱克警探——他是个好人,萨莉。他会查出罪魁祸首的。”
  坦纳的遗孀做出一副苦相。“布莱克,那个混蛋。”克里斯蒂安·凯恩把她拉到自己身旁,出于某种原因,这个动作让亚历克丝觉得嫉妒——她有太长时间没和其他人在一起,在丹尼尔死后她返回哈佛,也没有遵守保持联系的许诺。她把目光投向凯勒,而他却避开了。
  “我们谈点过去好玩的事吧,”克里斯蒂安说,“迈克尔会想要我们谈开心事的。”
  “是的,”弗兰克·马斯登含混不清地说,“绝对的。”他侧坐着,露西·威金斯紧靠着他。
  “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一回,迈克尔问奥尔迪斯他是否确定法洛斯讲过的一句话?”克里斯蒂安问道。
  “我记得,”梅莉莎·李说,“那就是迈克尔的风格。”
  “是啊,不是吗?”说这话的是萨莉,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内容。什么都没有。亚历克丝怀疑她是否真还记得当时的情况。
  接下来的半小时他们就那样继续着,互相讲着他们被杀害的朋友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数都是迈克尔在夜课上挑战理查德·奥尔迪斯权威的小插曲。即使还在那时,他已非常杰出,就像他们各自都以自己的方式展现着最优秀的一面一样;研究生毕业后仅一年,他接受了母校的教职,当时亚历克丝还致电祝贺了他。她还记得他的声调,记得自己在想,他不高兴再回那儿去,回那地方一点不让他激动——而这也不能怪他。
  他们一边说亚历克丝一边望着他们。观察着他们。
  “我记得迈克尔说过点别的什么事。”克里斯蒂安说着,亚历克丝专注地盯着这位作家,盯着他尖尖的学究似的下巴和那永远不停转动的眼睛。她又想起那天早上奥尔迪斯说的话,以及他给她的任务。眼前这个人可能犯下谋杀罪吗?凶手可能是克里斯蒂安这种衣衫褴褛、追求功名痴心不改的人吗——
  “晚上好。”
  亚历克丝转过身,看见马修·欧文推着轮椅进来了。在那张轮椅——那张陈旧的、椅背用粗帆布包着的、与他们身处的老宅的破败景象极为合拍的轮椅上——坐着的是斯坦利·菲斯克院长。看见他的样子她大吃一惊。他那皱缩、衰弱的像小孩般的身子裹在一件厚重的睡袍里。他戴着墨镜,脸上扑着粉,粉底显出铜绿色,嘴唇上则抹了鲜艳的深红色口红。他头上戴着顶金色的假发,从头顶梳成偏分的发型,刻意地模仿当年他在贾斯珀当文学教授时的装扮,让人看了不由得心酸。欧文把菲斯克推进来,让他正好停在从前的学生们围坐的圈子外,然后便走开去拨弄将熄的炉火。夜幕已经降临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很难过,”院长用他那轻快的声音说着,“迈克尔和萨莉都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和你们所有的人一样对此感到痛心疾首。”
  “菲斯克院长,”梅莉莎插话进来。她肩上披着件黑色的薄衫,她那瓷白色的脸令亚历克丝不由得想起夜课上那个女孩。她腿上放着本书,她那修长的手指捏着打开的书页。那是本克里斯蒂安的作品。“你相信理查德·奥尔迪斯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她的视线扫向亚历克丝。
  “我们必须以开放式的思维对待任何可能。”院长说道。
  “他们说奥尔迪斯从监狱释放出来后就变了。”弗兰克补充道。他坐在被单盖住的沙发上,手里端着杯刺激性饮料,杯壁上全是水珠。他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冰块撞着杯壁发出声响。“说他变得更阴沉了。他住进了离校园不远处的一所房子,开始写一本关于法洛斯的新书。那本书他至今没有完成。”
  听到有人说起那位作家的名字,屋里一阵沉默。欧文生起了火,一块火星从壁炉里溅出来,亚历克丝连忙跳闪开。
  “他们至少应该调查他,”梅莉莎说道,“他的老底太多了,他们一定得查清楚。”
  “老底,”萨莉·坦纳吐了口唾沫。她仍裹着毯子,仍在发抖,似乎离她几英尺开外熊熊燃烧的炉火丝毫没有热量。炉火在她脸上映出一团阴影,就像一块黑疤,在她颧骨上摇曳。她再也不是一个有着美好前程的二十一岁少女了,迈克尔的死使她深受打击。她也吃了点什么,喝了点什么——她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忽闪着,话语也有些含糊不清。“现在已经没什么老底了。都结束了。理查德·奥尔迪斯做过的所有事情,他积攒起来的所有一切,他的全部声名——都结束了。现在他仅仅是个可悲的老头,靠他的记忆活着。”
  “不,”亚历克丝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他仍是个天才。他还有自己的思想。”
  萨莉大笑着,眼里燃烧着怒火,“你当然会那样想。”
  亚历克丝咬着舌头,看向一旁。
  “刘易斯,”菲斯克院长在他的轮椅上说道,“他不来和我们聚聚吗?”
  “普莱恩多半精神错乱了,”弗兰克说,“成天和那些疯子打交道。”
  “弗兰克。”他的女伴半开玩笑地挤挤他的胳膊。
  “我是认真的,露西。我还没告诉过你刘易斯都做些什么吗?他是一所监狱的管理员,一所城堡,里面关的都是非常坏的人。我搞不懂他是怎么工作的,并且还能保持清醒。真的,我搞不懂。”
  弗兰克渐渐没声了,意识到自己可能扯得太远了。于是他举起自己那杯毒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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