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思念旧时光

36 第三十六章


晚上八点,购物中心地下一层,人来人往。
    快要开学,超市的收银口大排长龙,收银员麻利地像上好发条的机器人,勉强应付着源源不断的人*流。
    超市出口对面有一家冷清的奶茶铺,我要了杯红茶,坐在门口的塑料凳子上,慢腾腾地喝着。
    李时在我旁边,闷头玩着自己的手机,直到手机发生电量低的嘟嘟声,抬起头不耐烦地对我说道:“一杯茶你喝了半个小时了,我们到底来这里干嘛?”
    我托着下巴回道:“我没叫你,是你自己要来的。”
    “行行……是我要来。那你说说,你在看什么?找模特?”
    我暂时不想告诉他,于是岔开话题道:“不是说来给我送礼物么?”
    他一听,面露得意之色,从身后拎出一个果篮,放到我面前。
    那真是一个竹编的水果篮,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纸膜,能看到里面是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我把纸膜揭开,取出瓶子一个个地看。
    李时送礼物从来都是实用主义,去年是笔,前年是颜料,今年竟然是一篮子媒介剂,松节油,白精油、亚麻油、核桃油、树脂……应有尽有。都是我常用的牌子,价格倒不是特别贵,但回国之后很不好买,国内没有正规经销商,常常假货横行。这一篮子提在手里,比直接送红包还实在。
    我把来之不易的瓶子小心地放回篮子里,由衷地说:“谢了,费了不少功夫吧。”
    他挤挤眼睛,朝我靠了靠,说:“别客气,我这是抛砖引玉,听说你有几幅画被收了?”
    “《阳光下穿红衣的女人》和《度假》。”我随口说出画的名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超市出口的方向,看到有收银员在交接班,转头望了望墙上的电子表,心说到时间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起来。
    李时嘿嘿一笑,把手机递到我面前,嘴里还说着几个色粉笔的牌子,我心里有事,没仔细听。
    这时,一个女收银员交完班,提着一个塑料水壶,转身朝另一边的通道走去。
    我连忙把挡住视线的李时挥开:“你的礼物我收到了你先回吧我还有事拜拜!”不等他反应,抱着我的篮子,也朝那个通道快步走去。
    穿过一排店铺和狭窄的员工通道,女收银员揉着自己的后脖子,熟门熟路地拐进更衣室,看样子是准备下班。唐心雅给我的资料很详细,名字、照片、住址,连她上的班次都一一标明,为我能够准确地等到她提供了先决条件。
    是的,省去那些偷偷摸摸地观察和猜测,我打算直接和她摊牌。在她工作的地方找她,的确有点欺负人,但我需要借这个环境给她一些压力,好让她对我说实话。虽然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一个爱说谎的人。
    无视门上“内部员工专用”的指示,我推门进去,更衣室里没有其他人,她正背对我立在储物柜前,把水壶装进一个购物袋里,然后打散发髻,用手当梳子把头发轻轻挽起。
    我敲了敲门,咚咚咚。
    她回头看到我,有些奇怪,又看了看我手上的篮子,微笑着说:“不好意思,退换货请到顾客服务中心,这里是更衣室,不办业务的。”
    我有些尴尬,把篮子放到一边,对她解释说:“我不是来退货的,我是来找你的。你是王知雨吧?”
    我试着叫了声她的名字,她很疑惑地打量我:“你是……”
    “我是俞小川,俞小江的姐姐。”
    话音刚落,她的眼睛明显睁大了一圈,显得很意外,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嘴张了几次才说出话来:“是……你啊……”
    趁她愣神的空档,我也暗暗地观察她。早在看到那些照片时,我就认出她了,她是小江以前的恋人王知雨,虽然样子变了很多,但清秀的五官还在,只是整个人的状态,不太正常。当时在唐心雅面前,我义正词严,句句维护小江,其实心里是虚的,压根吃不准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情。而此刻,她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照片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我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使得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老了十岁。
    她和小江同龄,是初中同学,什么时候成为恋人我并不清楚,我唯一一次和她的交集发生在小江大一的时候。
    那时我正在准备去法国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夜里接到小江的电话,我不得不放下所有的事,买了张站票连夜赶回H市,为的就是她。她上完中专便步入社会参加工作,小江上大学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家快餐店的店长。某天上班的时候,她正在柜台后收着钱,突然一声不吭晕倒了,裤子上全是血迹。店里伙计把她送到医院后才知道是怀孕了,宫外孕,她的体质不太好,入院后,情况变得很凶险。
    其实怀孕这个事情搁在王知雨身上并不算稀奇,她已经成年并且工作多年,有感情生活或者结婚生子都很正常,但小江作为唯一现身的亲属,还是学生,没有主意也没钱,只好给我打电话。我正巧拿到一些比赛奖金和交换生补贴生活费,于是拿来救急。等我带着钱赶到时,她已经出了手术室,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小江坐在一边,惊魂未定。
    好在没出大事。后来因为小江到了考试周,我在医院陪她度过了术后的第一个星期。在那一个星期里,她对我说得最多话就是感谢,非但不需要我安慰,还主动和我聊天,仿佛不曾受到命运的伤害。
    印象中的她是娇小而清秀的,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眼里总有发亮的神采,透着对未来的美好愿景。但此刻的她,收银员的制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脸上不施脂粉,眼角眉梢松松垮垮,即使带着制式的笑容,也是浮于表面,内里可能已僵硬了好几年。通常,皮肤最容易显出女人的年龄,可她的皮肤给出的全是假消息,颜色发黄而暗沉,毫无光泽,明明二十五六的年纪,却没了青春的活力,倒像是快到中年的模样。
    说实话,到此刻,我已经不相信她跟小江有私情,沉浸在爱情里的女人,即使生活艰难,眼神也不应该如此暗淡无光。
    既然来了,有些事情问清楚比较好。
    在确认此处方便说话后,省略做作而虚假的寒暄,我开门见山的抛出了问题。
    不出所料,她斩钉截铁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和莫名的诬蔑,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缓了缓气愤的的情绪,她继续说:“我最近是见过你弟弟几次,都是在这个卖场,我是收银员兼导购,他是来消费的顾客,仅此而已。除了必要,多余话都没有说过。我是个有工作有家庭的人,这种风言风语我背不起,现在请你离开。”
    她脸涨得通红,愤怒地几乎喘不上气,我想起她身体不太好,有点于心不忍。
    更衣室的门在我眼前啪得关上,我摸了摸鼻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即使被人当疯子赶出来也值了。
    “你弟弟的出轨对象?”李时不知什么出现在我身后,贼兮兮地说。
    我不看他,径直往回走,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还有听墙角的毛病?”
    “你去说这种事都不关门。我要是不守在过道,她明天说不定就会被唾沫星子咽死。”
    心中一动,我停下脚步,转头问李时:“她说他俩没事,你觉得呢?”
    他却没停,边走边说:“我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故事我不知道,事故倒是有一场。她那受到侮辱似的的表情还清晰地在我眼前,发红的眼睛,颤抖的声调,都表明她的愤怒,而不是被人发现的羞愧。她的话我也是相信的,小江被拍到和她在一起的照片的确都是在类似货架前或者收银台的地方,光线明亮,并没有什么暧昧的景致。难道真的是唐心雅捕风捉影?
    我出神地想了一会,李时已经走出去老远,我快步跟了上去。走到门口,看到卖水果的小摊,我一拍大腿,我的篮子!
    顾不得想转回去会不会碰上王知雨,我一路小跑就朝那个更衣室奔去,李时这时也发现我把篮子忘了,一边骂一边跟着。
    我刚转过最后一个拐角,一眼看见王知雨从里面出来,像要下班回家,手里还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她没看见我。
    只这一眼,我如遭雷击,定在当场。
    太像了……
    “那孩子……”我喃喃自语,腿脚不由自主要跟过去,却被李时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看上去孱弱白净的小男孩,直到他和王知雨一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脑袋里一片空白。
    “你不会以为那孩子是你弟弟的吧?”
    我无法回答,只木愣愣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李时转到我面前,双手捧住我的脸,逼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小川,小川,回神!你听我说,别去想,别去管,一人一个活法。别人的事太多了,你管不完的,你想想你自己,想想你想做还没做的事,想去还没去的地方。答应我,不要再管这么糟心事了。”
    他的眼睛像有魔力,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深邃如月光下闪着金光的漆黑湖水,紧紧地吸引我,一遍遍说听他的话吧听他的话吧……当我感觉自己快要被他说服时,那个小男孩的样子又一下出现在我眼前,湖水消失了,金光消失了,脑子里只剩下如野草疯长的疑惑和难过。
    我垂下眼睛,捂着他的手,慢慢拉下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再说话,走进更衣室,取回我的篮子,便送我回家。
    车停在周东亭公寓楼门口,我还沉浸在痛苦的思考中,李时推了推我:“你说的是这里吗?到了。”
    我侧头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定了定心神,决定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暂时放到一边,又说了声晚安,推门下车而去。
    看到周东亭还保持我走时的样子坐在沙发上时,我才想起他说过要来接我,心中微恼,才说过要做到他想要的样子,这么快就打脸了。
    “抱歉,我忘了给你电话了。”
    他坐在一堆文件和笔记本中间,座位和脚边都铺满了满是字的纸,好像在忙什么要紧的事,我说话的时候,他放下手里的平板和笔,抬头望向我,眼神落在我手里的篮子上。
    “李时给的,油画用的。”我解释道。
    不过生日的人,自然不会主动提礼物的事。有刘阿姨的苹果、小江的祝福短信、李时的篮子,我今天的收获已经远大于预期。
    他淡淡说了一句“回来就好”,便低头开始做原本在做的事,看样子不打算跟我说话。
    回到房间,关上门,我直接想倒头就睡,这一晚的外出让我身心俱疲,意外发现让我的心情沉重,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能力应付后面可能出现的状况,唯有一睡不起才能缓解我的无力感。
    但我还不能睡,因为我的床正被一个木箱子霸占着。
    那是一个黑色的檀木箱子,有两个妆奁并排那么大,通体黝黑,带着湿润的光泽。箱盖上有我觊觎的熟悉商标,小小的一枚,向下略微凹陷,是用刀子细致刻上去的。
    打开黄铜的锁扣,箱盖向上翻起,露出里面装的宝贝。这个顶级牌子的系列颜料、辅材、工具,整齐地码放着,妥妥帖帖,恭恭敬敬,完全没有平时的不可一世。
    其实这里面的部分东西我是有的。绘画是省不了钱的,反而很烧钱,不同的材料出来的效果天差地别,我画室里的那些“奢侈”物件,不是一朝一夕置办的,而是在多年的实践中,无数次咬着牙买下的,一样样都饱含我的辛酸。
    如今,它们都被打成包,乖巧地摆在我的床上,好像天上掉下的馅饼。
    箱盖内里夹着一张卡片,我打开来,上面写着几个潇洒的行书。
    “生日快乐。我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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