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思念旧时光

40 第四十章


通常来说,高级别的艺术品展览分为三个阶段,藏家预展暨开幕仪式,VIP预展,和公众开放展。
    最后一种的观众凭门票入场,前两种预展的嘉宾都是靠发有限的请柬邀请,数量加起来也比前者少得多,但不用说,展览会的交易额几乎全部由参加预展的少数人贡献,买得起又愿意买的藏家不大可能会在公众日混在一众背着□□短炮的文艺爱好者中。
    这次的新博在新加坡的东南亚文化中心举行,有来自十五个国家的四十一家画廊参加,大部分来自亚洲,还有很多独立摄影师、雕塑家和装置艺术家作品参展,总共为期四天。
    这不是我第一次参展,也不是第一次入围某个大奖,但这的确是我回国以后参加过的最高级别,除此之外,似乎我尚未得到主流体系的接纳。我在艺术上一向自我,并不在意什么权威给予的奖项,可人即使能够摆脱对虚荣的追求,也无法否认对认可和肯定的渴望,这是存在于人的社会性里的需求,我也不例外,尤其是在尝到甜头以后。
    我们一行三人在开幕式前一天到达新加坡,因为行程仓促,我没有时间提前去看会场。等到我在正式的开幕酒会上,看到我的《甲米河的夏天》占了一整面墙端端正正挂在那儿时,我有一瞬间的呆楞,然后就是深深地震动。
    是的,我被自己震到了!
    原谅我作为一名画家的自恋,在长期穷困的摸索中,没有资助没有签约,如果连自己都不欣赏自己,怎么可能坚持到现在?自恋是一种好习惯,给所有的辛苦一个完美的借口——我只是怀才不遇,总有横空出世的一天。
    距离我上次见到这幅画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完成后不久就被陈姐拿走了,此刻在这里见到,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张画出自自己笔下。
    画中是我国南部一个山村的日常生活,几个少数民族的姑娘在河边洗澡洗头发,脱下的衣服饰品放在河边的石头上,她们都赤着上半身或站或蹲在清浅的水里,神态自然而愉快地享受着炎夏里的清凉。动作优美柔软,面容俏丽秀雅,无拘无束地沐浴在日光中……美得不像凡人。
    天知道,虽然这张画在我的大幅作品里,身体的裸*露算是多的,但我在画的时候没有半分挑逗之意,一心一意表现纯朴的民风和远离市俗人们的生活状态,笔触真实而朴素。越是裸*露,越是纯洁,那些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人物,反而带着旖旎的粉红泡泡,这是一种趣味,也是调戏传统的审美。
    可是,眼前《甲米河的夏天》被顶上三展射灯一照,饱满结实的身体反射着白得晃眼的光泽,画风显得不大对劲。
    于是我去找工作人员,要求他们撤掉射灯,一番交涉,他们答应酒会结束后会把灯光换掉。我接受了这个安排,转回会场。途中,我听见李时的声音,便寻着过去找他,走到转弯处才发现他和陈姐在一起,似乎在争执什么,语气都很不好,隐约能听见几句指责。他们俩关系一向不错,很多处事哲学和方法论还很类似,发生这样的“意见不合”很少见。
    我压制住好奇心,收住步子,一个人回到酒会。
    很快,颁奖仪式开始了,一个个奖陆续发出,终于轮到“美术特别奖”。不用掩饰,我站在人群中,内心的期待全部反应在身体上,血流加速,手心冒汗,连呼吸都不由变得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了宣布的信息。
    好在李时及时出现在我身边,他捏了捏我的手腕,又轻轻拍了两下。我转过头看他,他也看着我,脸色不似平时自然,但还是给了我一个安心的微笑。
    这个笑容很有用,正如过去每一次大悲大喜的关头,只要有他在,我的情绪便能平复下来。这是在长期磨合积累下来的信任和依赖,不需要语言,一个表情或者一个眼神,便能传达最真心的支持。这是同志般纯粹的友谊超过了自私脆弱的男女之情,作用在我身上的结果。
    但是今晚,他紧握的拳头表明他比我还紧张。
    这时,我听见那个操着浓重南洋口音的新加坡美术协会会长用中文和英文分别念出了我的名字,其实就是重复了一遍,接着四周响起了一阵不太热烈的掌声。
    李时脸上的笑容忽地变大,变成了强烈的喜悦,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用力地鼓掌。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里涌起一阵狂喜。
    李时第一个拥抱了我,然后是陈姐,接着是几个认识不认识的画家,向我表达祝贺。
    不出五分钟,那座铜制的酷似金字塔的奖杯到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可在我心里的分量已经轻了很多。人都是这样,得不到的才珍贵,一旦收入囊中,便立即贬值。
    陈姐把奖杯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还给我,说:“干得不错,接下来该我上场了。”
    看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问道:“你要干什么?怎么感觉我们好像是诈骗集团似的。”
    “当然是要把你卖个好价钱。”
    我纠正她:“是我的画,不是我。”
    她挥挥手:“没有区别,你的价值就是你的画的价值,谁会把毕加索克里姆特和他们的画分开来谈?”
    “……你说是就是吧。”
    “今晚这里有超过七十位藏家,大部分来自新加坡本地,画商或经纪有四十多位,剩下的八十来人都是艺术家。展出的这几百件作品里,你猜猜,会交易几单?”
    我摇摇头,这哪猜得着。
    陈姐神秘地一笑:“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大部分交易会在明天之前谈成。一会儿你自己先回酒店,不用等我。”
    说完便扭头离开了。
    等我再次见到她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当时我跟李时正坐在他房间的阳台上吹风,酒店对面就是鱼尾狮公园和海湾,虽然晚上什么都看不见,但带着潮气的热带海风分明告诉我前面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让人心驰神往。
    开幕酒会结束后的这一天里,我过得是观光客的日子,穿梭在画廊和公园。李时应该也挺惬意,跟一个搞影像艺术的摄影家出去混了一天,回来时眉眼间全是兴奋。
    我们俩坐在躺椅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放松地望天望地,觉得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在身边慢慢淌过。陈姐便是这时回来的,李时去开门,她手里提着一打啤酒走进来。
    她穿着一身深色套装,面色疲惫,李时接过她手里的啤酒拎在手里。
    她也不看他,一边走一边把公事包随手扔在沙发上,踢掉高跟鞋,只穿着丝袜走上阳台,一声不吭地坐在李时刚才坐的位置上。
    李时把啤酒放在我们中间的小圆桌上,从房间搬了把凳子,围着圆桌,坐在我和陈姐中间。
    我和李时都看着她,不知一向女王似的的人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变成斗败的公鸡。
    她却不说话,打开一罐啤酒喝了一口,又拿了一罐递给我。我也打开喝了一口,问李时道:“还有花生吗?这也不能干喝呀。”
    李时说:“我房间的已经被你吃光了。”
    “哦,那我看看我那边还有没有。”
    我的房间和李时的房间是相邻连通的,墙中背靠背开着两扇门,同时打开就能来去,不用从走廊绕。
    翻遍了房间的迷你零食吧,好容易找了几样能当下酒菜的坚果,我抱起就往回走。回去的时候,远远听见陈姐和李时说话的声音,我走近了他们就不说了,我瞄着他们俩慢腾腾坐回椅子上,气氛有点奇怪。
    过了一会儿,陈姐说:“今天和昨天成交了三十八件,你的画没有成交。”
    原来是这样。
    我说:“不要紧。”
    “不只是你,国内画家的画几乎完全无人问津。”
    “真的?”
    陈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啤酒,说道:“有个韩国的画商在我面前阴阳怪气趾高气扬,几年前在北京的时候,我就想教教他做人的道理了,于是我抽空给他上了一课,那个娘娘腔竟然跑去组委会投诉我。”
    她缓了缓有些动怒的语气,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组委会的两个老头还想给我上课,我直接没理。”
    李时哼了一声:“没想到成熟世故的陈萍还有这么冲动的一面,真该让被你训过的小辈们看看。”
    我在桌子下面踢了李时一脚,拉开一罐啤酒递给陈姐:“上完课解气了吗?”
    “还行,”陈姐接过酒罐,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又说,“韩国人糟心的毁灭主义都有人看得上,我真不明白新加坡人的品位怎么长的。”
    李时说:“别说画风,如今的艺术家都在不断调整自己的艺术观念、材料媒介、表达方式,用什么材料的都有。人们的口味本来就不一样,审美也不是一成不变,有人喜欢小众的风格也很正常。”
    陈姐很不以为然:“你那是艺术家的思维,不是藏家的思维。”
    我问:“那藏家是什么思维?”
    陈姐喝了一口啤酒,望着漆黑的海湾说:“藏家都是生意人,他们的思维当然是生意人的思维。”
    “那生意人的思维是什么思维?”
    “那不重要。”
    我发扬了十万个为什么精神,却没有得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便不说话了,默默地吃花生喝啤酒。李时抱着手臂坐在椅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夜空,也不知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
    不知不觉,陈姐旁边已经立了四个空罐子,说话开始有点飘忽。
    “每次我看见那些没有上过一天史论、入行前连博物馆都没去过的画商高谈阔论就觉得恶心。他们什么都不懂,只懂做生意、做生意……
    “他还真有这本事,把手底下的画家卖得越来越贵、越来越贵……你不得不服啊。
    “艺术品市场就掌握在这样一群人手里啊,他们创造艺术品的价值,界定价格。你功底再厚、品位再高也进不了这个圈子。
    “谈什么大众化,艺术市场从来都是小部分人的俱乐部……”
    虽然陈姐说这话时未必清醒,我是认真在听的,她的话句句在理,都是发自肺腑的感言,看来这两天来受得刺激不小。国内的艺术市场本来就不成熟,到了国外,陈姐没有大画廊或都大画商支持,在H市再风光,到了完善的体系面前,还是说不上话。加上受到藏家冷遇,心里必定会难受两天。
    她声音渐小,慢慢就窝在椅子里不动了,似乎睡着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李时站起来,把她送回房。
    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把啤酒喝完,很快风吹得酒劲上头,于是我也打算回房睡觉。刚进屋没走两步,却晕得厉害,便坐在李时床上缓缓。这一缓就直接睡了过去,依稀记得李时拿了我带来的茶枕放到我脖子下面,我调整了一下姿势就沉沉睡去,梦里不断回响着陈姐醉过去前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人真正需要一幅画。”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接近中午,我睡得昏昏沉沉,口干舌燥地喝了一瓶水才清醒过来,打算洗澡的时候想起这是李时的房间。
    回到自己房间,李时正躺在我床上看手机,看样子也才睡醒。
    我说:“我要洗澡,房间还你。”
    李时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起身回自己那边。
    人们常说,世事难料,再丰富的经验也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的事。
    洗一个澡的功夫,我的手机有三个未接电话,全是陈姐。
    我把电话回过去,她的声音透着压抑后的兴奋,告诉我今天早晨我的画卖出去了,价格能让那个韩国画商闭嘴半年。
    我擦着头发听着她的话,有点懵:“今天不是公众日吗?真有喜欢玩神秘的藏家?”
    “这种事谁说得准。我还在文化中心办手续,晚上再说。”
    陈姐不愧是摸爬滚打十几年的经纪。不管昨晚多么失意憋屈,天一亮,又是雷厉风行的女强人作派。不知为什么我就想起我妈来了,她和陈姐刚好两个相反的类型。陈姐呢,看着坚不可摧,内心比谁都柔软,昨晚就是个例子,属于外硬内软。而我妈,外表弱女子,其实内心坚硬如石,只有这样,才能凭一己之力养在两个孩子吧。
    正胡思乱想,门铃响了起来。
    我看了看连着李时房间的两道门,我这边的开着,他那边的关着,心想他为什么要跑到走廊去按门铃。
    纳闷地打开门,“你干嘛”的话还没说出口,倚门框站着的人赫然是周东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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