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38章


    他美其名曰,这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至少每时每刻有医生护士看着我。我则严重怀疑,他认为我疯病未愈,没准睡了一个晚上醒来,就又神志不清了,所以得观察一段时间才靠谱。
    我嚷嚷着:“王小山,我出院,跟凶手捉到捉不到有什么关系啊?你这个警察,捉不到凶手,就把我关起来,有这个道理吗?”
    每次我提到“警察”这个词,王小山准得急。
    “关你,谁说的,这是保护你,没良心。”他一急就语序混乱,一副不准备理我的样子,转身就走,没走两三步又折回来。
    何樱姐在MSN上让我安心休息,她说,卢天岚也让她带信慰问我,让我务必养好身体再去上班,工作的事情暂时不要想。何樱姐又唠叨地补了一句:“放心,有我在呢。”
    我被关得憋闷,宛如强行倒时差。每天六点三十分起床,七点吃早饭,八点查房,十点四十五分吃午饭,居然还有规定睡午觉的时间。王小山每天下班来,晚上六点三十分到七点左右,病人早就吃完晚饭,碗也收毕。隔壁病床没有人探视的大叔大婶,有的都开始打盹了。
    我憋闷,就问王小山案子的进展。
    可是这几天线索已经全部中断,只有一个没有太大用处的新发现。
    “我知道任锦然为什么约孟雨见面了!”七月五日晚上七点十分,王小山大步冲进病房,从我床头柜上的纸盒里拉出一大堆纸巾擦汗。
    原来这天是任锦然公寓现场保留的最后一天,物业公司早就催促了许多次,虽然尸体早已处理,但是这么一间凶宅总是保持原样,邻居有心理障碍。家具将一件件清理出去,由货梯搬下楼,清洁公司稍后会洗刷房间里的所有角落。就在任锦然的床头柜被搬走的时候,王小山拿起了上面的蛋糕盒。刚要丢进垃圾袋,心念一动,他在房间的地板上解开了盒子上的缎带,打开盖子。
    谁说一个圆蛋糕一定是庆祝生日的?奶油和底座早就霉得不像样子了,但是蛋糕上面插着的巧克力汉字清晰可辨。
    “我要做妈妈了。”
    二〇〇二年,任锦然曾经怀过孟雨的孩子,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怀孕。这样的事情,对有些人而言很小,对有些人却很重大。相信任锦然恰好是后一种。很多年以后,在对男人与女人的亲密关系失望之后,决定单身,却想到生一个孩子来陪伴自己,也说明她是个很有母性的女人。
    八年前任锦然怀孕的那段日子,恰逢是孟玉珍逼迫孟雨跟她分手,两个人顶不住压力,彼此动摇,也相互生出了责怪之心。手术之后,两个人就顺理成章地分手了。这个孩子的去留印证了他们的关系。
    八年后,任锦然第二次怀孕,她喜不自胜,不免想起第一次怀孕的心情,感慨万千。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心灵的旅程中走了这么远,如今终于懂得该如何选择生活,而不是让生活选择自己。她已经有信心做一个好母亲,不凭借任何人的恩赐与庇荫养大自己的下一代,这让她颇为自豪。
    这就是她想要告诉孟雨的。不是诉旧情,而是想看一看曾见证自己过去的那个人。面对孟雨,就像是面对八年前无助的自己,她想要再看一看那个女孩,对她说几句话。
    没错,六月一日是孟雨的生日,这并不妨碍它是一个属于更多人的公共节日,儿童节。不论是对于一个准妈妈,还是一个发现自己终于长大成人的女孩,这都是一个更有意义的日子。任锦然是为自己挑了这个日子。
    王小山这天晚上反复说了三遍:“哎,我差点就把盒子扔掉了。”
    盒子在任锦然的床头柜上摆了整整三四天,系着缎带。怎么人人都有透视眼,都看见蛋糕上写着“生日快乐”。
    二
    这些天我能做的,就是跟随徐晨的鼠标,去找寻他曾看见过的凶案线索。
    “千夏”的帖子数量惊人,让我这几天没事就趴在病床上,两眼瞪着电脑,宛如格林童话里受后母虐待的公主,正在努力把一屋子的黄豆和黑豆分出来,还试图在里面找出一颗破解凶案的绿豆。
    最早的一个帖子,标题就叫作“就是想让你知道”。
    我想说的是,我不介意你恨我,但是不要从此消失。我求你。
    发帖时间二〇〇三年六月十七日晚十一点四十五分。论坛就是这一天建起的。我记得,二〇〇三年六月,任锦然离开学校去实习,从而摆脱了之前长达一年分手却仍相见的痛苦局面。任锦然从此变快乐了,选择享受恋爱,来去自由。看来正如“花语”帖子里所说,难以释怀的反倒是孟雨,尽管是他选择了与别人结婚。
    六月十八日中午十一点五十八分,“千夏”发帖题为“今天食堂有面条”。
    西红柿番茄浇头,酱丁浇头。你喜欢酱丁的,是不是?
    六月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六分,发帖题为“完了”。
    刚才路过第四教学楼,看见明辉堂在拆了,又一个我们的记忆将要不存在了。
    六月十九日上午八点十分,发帖题为“早上好”。
    今天一定要比昨天努力,大家都一起努力吧!
    六月十九日下午两点整,发帖题为“这里有人吗?”。
    随便是谁,跟我说一句话吧!拜托!
    喂,人都死光了吗?
    六月十日下午两点二十五分,题为“花生是苦的?”。
    学生超市买的花生,第一包很提神,为什么第二包、第三包,越吃越苦?
    没意思,没意思。
    我想就不用我再列举了吧。从二〇〇三年六月到二〇〇五年九月之间,“千夏”每天都在论坛里自言自语,有时候像在对锦儿说话,有时候对着并不存在的众人,偶尔也会有日记体的,或长或短。
    最早两个月,完全是他一个人在说话,论坛像一座空房子,没有一丝回声。这也正印证了网络上的一则经验之谈,不论你多无聊,只要你持续不断地发出动静,必然有人会应和你。虽然那些人并非你想要的那个人,他们也未必是为你而来。正如“千夏”的帖子都基本没人跟帖。可能是他的帖子太多,不论是一句话、两个字,还是长篇大论,都各自独立成帖。不像别人,大多跟在自己的帖子后面。
    想来这种习惯倒也合理。别人是希望自己的帖子集中易找。“千夏”就是斑竹,发在哪里都在自己管理的论坛内。这样一来,大家反而不容易注意他,就像身处街道,我们也许会注意到某个横穿马路的帅哥,却不会注意到无处不在的空气。
    二〇〇三年十月一日,孟雨与何樱举行了婚礼。他看着母亲穿了一身浅玫瑰色的暗花旗袍,笑靥如花,仿佛她才是他的新娘,这种错觉让他心生寒意。
    他仿佛回到二十几年前,蹲在天井里刨土豆。傍晚,天色阴沉,搪瓷脸盆和一个矮木凳,手浸在凉水里,刨子很不好用,刨几下就要用手指把碎皮从刀架和刀片之间抠出来,否则刀锋就给糊住了。母亲在他耳边唠叨着料理一份生活的繁琐庞冗,土豆总有非常奇怪的形状,深凹、裂缝、窄长,完全不符合刨子的平面。他对付着手里的土豆,在他童年朦胧的印象里,这就是母亲描述的生活,阴沉,泥泞,凹凸不平,永远刨不干净。
    他只祈祷明天母亲不要买马蹄,那些小东西更难刨,数量更多,一旦开始就看不到完成的那一刻,就像深陷其中无法摆脱的生活。
    母亲无论做什么家务都要他帮忙,母亲说,这是为了让他知道生活有多复杂,她有多辛苦,耗尽她的年华只是为了成就他。这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负债者的化身。其实大部分时间,她分派的工作只是让他觉得自己有多笨拙。比如说她擦柜子的时候,总是要他在一边拿着另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替换。有一回,母亲下班迟,他自己用冷饭炒了蛋炒饭,母亲回来大发雷霆,规定他以后不许再碰她的锅和锅铲。
    在他和母亲之间,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从她身边走开一会儿更是错,只有呆立在一边候命,四肢僵硬,像个笨蛋。唯一逃开的办法是看书和做作业,逃进他“正经事”的借口里,母亲会暂时放他清静。他觉得那就像一个无形无色的气泡,可以暂时隔绝自己与外面世界的干系,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透明的建筑物越来越宽敞,用来装载他的无数念头。
    他躲在书本里,越来越不善于跟人交往,他不知道这是长期假装专注于一行行静默的字所致,还是在母亲面前永远的不知所措,让他失去了某种信心。他一想到要跟人打交道总会有点紧张。
    家里的水阀坏了,里屋的水一直溢到天井里,把菜篮子、鞋刷、丝瓜巾冲得遍地漂荡。房管所的工人挤了一房间,母亲遣他去弄堂口买一包香烟回来,他看着母亲给每个人发烟,赔笑,仿佛她跟这世界上的任何一种人都能说得上话。母亲的这副模样让孟雨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像一只浑身长满了彩色羽毛的巨大动物,让他仰视、惊异,觉得不可捉摸。而他自己呢,他看见自己只是一条外壳柔软丑陋的虫子,寄生在她的一片羽毛上。
    他又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艘汪洋中的孤船之上,不知道这船该如何驾驶,怎样才能不致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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