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40章


    显然,不久之后,他花了一段时间,把自己藏身其中的气泡重新建起来了。这个透明宫殿里没有何樱,依然是他,和他想象中的孤船上的第三个人。现在,这个人有了比原先更清晰的形象,有了各款黑色衣裙和复杂的发型,有了言谈举止和回忆中的风景,她甚至还有了一个有身份证号码的真实姓名,任锦然。
    透过舷窗,他望见何樱站在甲板上,替代了孟玉珍的位置。当然孟玉珍还会时常回到这条船上,使得他这个囚徒在混乱中减少一些被关注的压力。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不用说话,更清静地躲在光芒剔透的秘密空间里,与任锦然相处。
    他把她视作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努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某天让她看见或听见,他给了何樱这么多年的沉默,把所有想说的话都留给了任锦然。他总是把她称作“我的天使”,我读到第六天的时候才蓦然惊觉,难怪论坛的图标是一个“黑天使”。黑色是任锦然爱穿的颜色。
    这并不是说,他在家庭生活中是完全漠然的,他也有过感情非常强烈的时刻。何樱和新生婴儿出院回家的那一天,他看着那个皱巴巴的男婴,看着何樱万般呵护这个小肉团的模样,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年也是这么一个小得不像话的东西。是孟玉珍把他抱在怀里,揉搓怜爱如同一只宠物似的把他养到成年。想到这里,他冲进洗手间,对着水池干呕不止,他不知道这算是对母亲的内疚,还是对这种抚养深感恶心。
    奶腥味在家里弥漫了三个月,他终于忍不住,婚后第一次主动把母亲请回家里住。他也不明白这是对何樱和孟玉珍的怨恨,还是恐惧,恐惧自己在女人面前曾经是这么弱小的一个东西。
    他的举动显然是引起了两个女人的一场决斗,这一回,何樱彻底把孟玉珍赶出了领地。她这才算正式成了这艘船的船长,可惜她不知道,她的努力,只是让她彻底成了孟雨心中第二个孟玉珍。又忌惮,又想摆脱。他在舷窗里颇怀怨恨地望着她。
    三
    我曾经问比尔,这个论坛号称是孤独的人诉说心事的地方,还有不少像你这样有“拯救焦虑”的网友,巴巴地帮别人去带信、办事,为什么“千夏”这个寂寞到每天泡在论坛里的斑竹,竟然没有看过“花语”的帖子?“花语”也算是论坛六年的老网友了,资历比我还久,她竟然也从没看过斑竹的帖子。
    “那么你有吗?”比尔逗我。
    他说对了,在这之前,我也没有。
    “要知道,这个论坛可是叫作‘就是想让你知道’呀!如果一对夫妻在上面各自泡了这么久,也彼此看不见,这个论坛还有什么意思?我们之前还在上面浪费时间做什么?”我颇为愤懑地拍着白床单,压低着声音,因为周围的病人全都睡熟了。
    比尔现在自恃跟我亲密了,开导我的口气就颇有点教育的意味。他说我这个人总是对别人期望太高。“论坛嘛,本来就是一个轻松的地方,有的人上来就是为了自己说话,有的人就是随便看看,有谁是为了人类心灵沟通的伟大事业上论坛的呀?”他弯下腰来搂了我一下,胡子扎着我的脸,吻我的额头。
    我刚想反驳说,你就差不多是。
    他又莫名其妙地轻叹一声,恰好打断了我。“一个人最关心的,始终只是自己内心的感受。有时候,即使说努力了解别人,关心别人,说爱,归根结底,恐怕这一切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感受而已,未必与对方有什么关系。”他这么总结道。
    我想他说的应该是孟雨对任锦然的爱,停了一秒钟,我又觉得他说了这里的每个人,连我也说进去了。然后我就赶他回去睡觉,他总是半夜来医院探视我,回去的时候是凌晨。
    四
    何樱姐在MSN上跟我说,她也要来医院看我。
    七月六日大上午的,她就问我明天想吃点什么。七月七日下午一点五十分,她打了一大段话给我,说核桃莲子龙骨汤炖了一夜,还暖在自动炖汤锅里,安神补脑的,待会早点下班,她再去菜场买条桂鱼蒸好,然后就一起提来看我,让我乖乖空着肚子等她。
    下午三点十七分,她的对话框又闪动起来。她告诉我,小雨学校的老师刚才打电话给她,让她去一趟,小雨跟同学打架了。
    我回复她:“那你赶紧去吧,下了班就直接去,别惦记我这里,我好着呢。”
    她说:“汤都炖好了,再说我总要回家先做饭的,这样,我做好以后让孟雨到你这里跑一趟吧,他有车,方便。”
    我逗她:“孟主任对你很俯首帖耳嘛。”
    她回了一行:“也就是最近,呵呵。”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傍晚五点四十五分,她给我发短信,说已经在去小雨学校的路上,孟雨恰好今天回家非常早,汤和鱼打包交给他了,估计很快就能到我这儿。
    一直等到六点十五分,孟雨都没有出现,王小山倒是提前来了,靠在我的床头柜上喘气,抽纸巾擦汗。
    他问:“你不是说何樱给你送饭吗?东西呢?”
    我说:“原来你跑得这么急,是惦记我这里有好吃的呀?”
    我不理他,继续看帖。
    我是循着论坛内搜索“千夏”帖子的排序来看的,按字母顺序,二十六个字母的汉字开头已经读完了十八个,现在已经到了“S”开头的“四”字。“四十只快乐的老鼠”,发布时间为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九日下午五点十分。
    四十只快乐的老鼠,这个场面比四十只抑郁的老鼠庞大得多。它们的欢腾绝对超过了两百只实验老鼠的喧闹。我看着这个场面,就像上帝在审视他即将新建的世界。
    药品成功了。
    没想到改变世界的这道门,竟然打开得这么容易。作为一个科学家,连我自己都感到了人类科技带来的莫名恐惧。
    四十只笼子排列在一处,每只老鼠都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哼歌,荡秋千,吃饭,沉睡,跳跃,不停地散步,即使相隔十公分不到,彼此之间的行为也毫无对应性。
    我准备了一只大笼子,把它们放进去。这场面真是奇妙极了。它们继续各做各的事情,仿佛还在各自的笼子里,当然散步和奔跑的可以在更大的范围里活动,它们撞到了对方的身体,却毫无交流地径直走开,连对视都没有,就好像是碰到了一根柱子,就好像它们仍在各自笼子的铁丝网包裹中。
    自从药品的毒性认证过关之后,至少有十几次,我攥着莲红色的细小药丸,手边已经倒好了半杯温水,我闻着它熟悉的香气,最后还是放下了。
    只要吞下这颗药丸,我就可以不再感到受制于人,不再有莫名其妙的犯罪感,没有厌恶和恐惧,没有烦恼和伤感,不再想念某人,不再被甜蜜的回忆折磨得心痛不已……每次总是想到这里,我忽然不愿意了。
    还记得有一段日子,我和锦儿被投诉和流言弄得烦恼不堪,约会都要偷偷摸摸。每次见面,不是在说我又被系主任找去谈话了,就是在说她又被班主任警告了,每天苦想对策,烦恼不已。那时候她曾经问我:“是不是你跟我在一起,就会有数不清的痛苦?”
    我当时说:“没有你,就没有欢乐和痛苦。”
    吞下这颗药,就等于我也不再需要锦儿了,我的天使,我不能想象我不需要她的日子,尽管我们已经这么多年没有联系,如果没有对她的想念,我不知道我的生命中还剩什么美好的情绪,还剩什么安慰和快乐。
    这样的话,即便服下药,真的觉得每时每刻都感觉良好,也会很空洞吧。甚至,我有了一种很糟糕的念头,我觉得这种感觉将是虚假的,没有意义的。
    糟糕的念头正在一点点扩大,看着大笼子里的老鼠们快乐而彼此漠然,我忽然觉得这也许是一种可怕的错误。这不仅仅是一些比指甲还小的药丸,它对世界的影响我早就预想过。成功前我满怀豪情壮志,成功后,我却越来越感到恐惧。这种药,它动了上帝的权柄,它造就的世界会不会令人走入歧途?
    看了这么多帖子,看到这里,我终于开始觉得,这已经接近徐晨要告诉我的信息了。下一个帖子是“四十只错误的老鼠”,感谢搜索页面的排序方式,正好把这两个内容相关的帖子列在了一处。
    帖子的发布时间是二〇〇八年九月八日下午四点五十五分。
    我可能已经犯下了最大的错误。
    我看着大笼子里的老鼠们,我已经观察了它们几个月,我有一种感觉,它们不再是老鼠了,它们失去了老鼠群居的本性,它们不再彼此交谈、争食、一起跑动、相依而眠,它们变成了一群有着老鼠外壳的奇怪生物。
    这三年CNS药物的全球销量正在飞速上升,截至去年,仅治疗抑郁症的药品销售额就已经高达一百九十一亿美元。当我发明的这种药投入市场,也许不出几年的工夫,人类也就不再是人类了,他们不再能看懂绝大多数的小说和电影,他们不再需要咖啡厅和酒吧,他们不需要共同居住、结婚、足球赛和春节,这个世界将变得诡异非常,生活着无数有着人类外壳的奇怪生物。
    我将毁灭整个人类,包括这个世界。
    我跟副总委婉地提过,我问她,如果这种药有严重的副作用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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