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58章


    电话铃声让她从网络世界一下跌回办公室,她眼睛还粘在网页上,手已经准确地摸到了电话听筒,拿起来,放到耳边。奇怪,是拨号音。
    办公桌对面的何樱姐正在接听电话,嘴里“嗯嗯啊啊”应着,一边笑眯眯地望着周游狼狈的样子。这笑容很快淡去,何樱听着电话,脸色变得越来越严肃。
    这一天,有个坏消息抵达了帕罗药业,帕罗生物医学研究有限公司被起诉,新药临床实验致人死亡。法院已经立案。苏怀远和齐秀珍认为,苏亚的自杀应该是药品公司的责任。
    十五分钟以后,卢天岚、何樱与周游一起开会,讨论如何应诉。
    在苏亚自杀之前,卢天岚并不知道她就是“爱得康”三期实验的第二十三号病人。她并不责怪苏亚,换了她,为了面子起见,这样的隐私也不会告诉闺密。可是,一种抗抑郁新药的实验病人自杀,对这种新药是重大的打击,会直接影响到“爱得康”能否顺利通过SFDA的认证,进入市场。这关系到公司几个亿的投入啊,公司将来的发展就寄望于这种新药的成功。这也是她,卢天岚,五年来全心期待的项目,不,是她在医药行业十二年来最大的野心,她放弃了这么多,三十六岁,她不可以允许自己连事业都失败了。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诉讼和立案的消息传来,卢天岚觉得,形势已经愈发严峻了。一切从常态来解决问题的方式都显得虚弱无力,更像是无谓的挣扎,然而她并不绝望,她一贯信赖自己的智力,钢笔在她手指间飞速平稳地旋转,她漆黑的瞳孔里映着不停转动的亮光,她的大脑也在飞快地转动。
    忽然,一个想象力非凡的念头跳跃出来,像一条红色鱼鳞的锦鲤由池塘跃起,冰凉灿烂地滑入她的怀中。
    五月二十五日是一个诸多大事发生的日子,傍晚六点二十五分,就在我和王小山发现杏红色套装的同时,论坛上的人肉搜索宣告成功。
    卢天岚的叙述相当简要,延续着她一贯说话的风格。她没有详述人肉搜索的进程,所以我无法知道,张约和徐鸣之的信息究竟是那天恰好被人搜到了,还是卢天岚等不及,自己注册了另一个ID,将他们的照片、工作单位、住址等一并发到网上。
    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五日深夜十一点四十二分,卢天岚终于开始实行缓解“爱得康”危机的点睛之笔。她再次用“苏亚”的ID发帖,就在“其实……我很介意”这个帖子里,两百零二页上,两千三百一十三楼。在此之前,她还以为这个ID只会有一次的利用率呢。
    冷漠啊,多么可怕的冷漠。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当我静静地走过你的面前,你却视而不见,我在内心黑暗的舞台上日夜斟酌着连篇累牍的台词,你却宁愿相信我是一个天生的哑巴。难道只有流血和死亡才能让你听到我的声音吗?
    好吧,现在你给我听着,我还在这里,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如果你听不见这些话,没关系,她的血会让你听见的。
    就在她按下“发表回复”的那一刻,一个虚拟的杀人凶手诞生了。卢天岚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她特别幸运,苏亚自杀的故事本来就是经过她再创造、再构建的世界,这就有如小时候摆火柴棍的游戏,她知道移动哪一根火柴,一根关键的火柴,能够使小木棍组成的汉字变成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
    就在不久前,我还以为我是一个天才侦探,从杏红色套装衣袋底下的口子,推理出苏亚是“五·一五汇洋商厦毁容案”的凶手,又从“苏亚”在自杀案发生十天后深夜的发帖,推理出苏亚是被谋杀的。事实上,我只是循着卢天岚设计的剧本在往前走。
    自此,苏亚的自杀变成了谋杀。“爱得康”的药效里可不包含“抗谋杀”。
    张约和徐鸣之也没有逃脱网民的攻击。人肉搜索已经揭晓,各种信息一应俱全。虽然徐鸣之不是任锦然,没有曾经介入张约和苏亚之间,没关系,她一样是新欢。即便苏亚是被谋杀的,现在也没关系了,她痛苦的申诉已经深入人心。网民们的情绪就像脱轨的列车。四天后,张约和徐鸣之就仓皇逃离上海。
    不幸的是,六月十四日周一上午九点零五分,帕罗药业收到瑞安医院临床药理中心的通知,警方已发现任锦然的尸体,初步判断是自杀。她恰好是“爱得康”实验的三十五号病人。卢天岚心道,“爱得康”真是蹇运不断。不得已,她将前一招又用了一回。
    九点二十六分,她用“苏亚”的ID发出了第三个跟帖,依然随在“糖糖”的帖子后面,为了便于让警察发现。
    第三号,任锦然。
    我说过,我会让你知道的。
    如果你还是不知道,我会继续下去。W,我在等你阻止我。
    就是这样,虚拟凶手再次出现,如今,她已经成了一个连环杀人凶手。
    “我必须保护公司利益。”这句话的语气被特意加强了几分。卢天岚调整了一下坐姿,把右腿搁到左腿上,眼睛直视比尔,好像这句话就是为了讲给他听的。
    比尔没有反驳,闭着嘴,从鼻子里长出了一口气,我想那是叹气。
    这一刻,重新回想了一遍凶手每个帖子里的话,我有如醍醐灌顶。我终于知道帖子里那些留言的意思了。我想比尔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早。
    其实在不知不觉中,卢天岚的行为已经离开了纯粹的计策范畴。她在用这个凶手的手指说话。就像一个作家被自己作品中的主人公俘获,卢天岚终于抵御不了这种致命的诱惑——成为一个有威慑力的人,引起公众的关注,从而让某人不得不注意到她。有些事情,她早就想让那个人知道,他却视而不见,或者假装不知道。
    冷漠啊,多么可怕的冷漠。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W,我在等你阻止我。
    这个W指的不是王小山,而是李嘉文,卢天岚的“阿文”。
    四
    从六月三十日到七月七日,我曾经在病房终日浏览“千夏”的帖子,这让我几乎走遍了论坛的大半个空间。无意中,我看到过“蟑螂”的一个帖子,标题是“那个脑袋埋在沙子里的蠢货”。在我的印象里,“蟑螂”只偶尔跟帖,话很少,从不自己发帖,出于好奇,那天我点击进去看了一眼。
    我只要你往前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我来走。
    没有更多的内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发帖时间是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十点零五分。我悻悻地关了这个窗口,很快就忘记了。
    五
    也许,就我看来,李嘉文往前走了何止一步。
    二〇〇五年,在他离开瑞安医院,以及与卢天岚正式分手之后,他来到了华行大厦底楼的魅影发廊工作,每天身在透明的玻璃房子里,让卢天岚进出大楼都必须看见。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四日清晨五点三十二分,观光梯升往十九楼,我在电梯里测速。将要停稳的一刹那,我看见有个光点在墙壁上方一闪而逝,某一面小镜子的反光,凶手的机关。这一刻,站在电梯外面的比尔看见了我惊疑的表情,我的眼睛,黑色的瞳孔里,有一个光点倏然划过,他忽然猜到了凶手作案的方法,也猜到了凶手是谁。
    只用了五秒,他就飞快地做了一个决定。十五秒之后,他迎面而来,用温柔的怀抱挡住了正要前去查看究竟的我,他球鞋刷一样的胡子扎着我的额头。
    我们的关系从此迅速升温,这恐怕是他忽然特别紧张案情侦破的进展,非得在我身边时刻监视着才放心,或者还有内疚,想要替某人补偿我。因为六月二十四日当天,我就在预谋的车祸中受伤,比尔坐在我家三楼的台阶上等我直至深夜。
    六月二十七日,周日原本美妙的下午,比尔忽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咱们以后不破案了好不好?平平安安的,别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好不好?”
    他这是希望我不再受到追杀,“平平安安的”,还是更希望卢天岚平安呢。
    因为我不愿意放弃侦破,比尔负气离开。我百般无聊重回网络,这时候,看见了凶手在中午十二点五十分发出的新帖。
    第五号,周游。
    明天。
    W,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等着看吧。
    现在回想起来,比尔应该也在当天夜里发现了这个帖子。他非常焦急,左右为难。他不能通知我明天应该远离卢天岚,不能报警,更不能让凶案发生,否则不但我会丢掉性命,而且卢天岚的罪责也会更大。没准在明天作案的时候,她就当场暴露了。
    所以在六月二十八日,他主动跟我肉麻地求和示好,并且不停地跟我聊天,想用这个方法来监测我的平安。他还问我有没有摄像头。
    我记得,当他对我说,“我这是担心你再出什么意外”,我忽然发觉,从六月二十四日他第一次拥抱我的那个清晨开始,就有人在我心里放入了对生命的留恋。
    我问他:“要是我被凶手杀掉了,你会怎么办?”
    “不会的。我不会让她杀了你。我会保护你的。”他果断地回复。
    下午一点五十九分,我告诉他:“我要去四楼开会了,你等我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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