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三十一日

第27章


    “冷静,冷静,你们都冷静点。干嘛如此针锋相对?你们应该要像一家人才是。”
    “哈哈哈!”威森太太用假音笑出来的声浪,的确叫人毛骨悚然。她很快把语气降回一般说话的音量,并且说道:“你待在少年感化院的时光,果然让你获益良多。我应该去打探一番——”
    “他们会把你关到疯人院的。”安琪拉尖叫狂吼。她开始绕着母亲跳起舞来,一边像白痴似地摇头晃脑,击掌拍手,一边反复唱着:“疯人院,疯人院,他们会把你关到疯人院。”
    安德森和威威趁机偷偷离开房间。安德森一语不发地穿上大衣,其间威威不断搔着头发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帮我向尊夫人和您的继女道别。”
    “待会儿楼下见。”进入公寓前的入口大厅广阔而金碧辉煌,当他们置身于此时,威威叹道。“问题小孩。”
    “没有所谓的问题小孩,”安德森简洁地引述。“只有问题父母。”
    “那继父母呢?”
    “继父母也一样。”
    “我必须回去了。看来我们是没有机会好好聊聊了,是吧?”威威用力握住安德森的手。“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情。”
    “没关系。”
    “希望你派对玩得愉快。”
    威威站在阶梯上挥手告别。他的样子看起来真是绝望极了。
    ***
    亚德里恩和珍妮佛·波雷克芬在波特兰广场的后方,拥有一间小马厩(排在小路两侧或空地周围的集会场所)。他们俩是一家名叫“波雷克芬与波雷克芬公司”的重要成员,职务上自称是“设计顾问”。只要出价合理,他们乐意帮客户设计一些现代风格的东西,例如茶壶、汽车、烤面包机、收音电唱机、曲棍球棒,以及各类新颖的化妆品。这行业是最近才兴起的,但很快就在整个大环境中变得不可或缺。在广告业界,设计顾问备受礼遇已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每一位设计顾问可能都有自己的特色。想当然耳,所有的设计顾问都坚持用时髦的表现手法,来诠释自己的作品:不过,当某些形式的装饰品或甚至在概念上天马行空的设计,皆可见容于市场上时,仍有一些传统守旧的东西,足以让标榜健康的柯比意(Le Corbusier,法国现代主义宗师,集建筑师、艺术家、诗人等多方才能于一身,对本世纪现代建筑有偌大影响,作品强调机能主义的现代概念)主义者神魂颠倒、为之着迷。亚德里恩·波雷克芬最明显的风格特色在于让各种不同的物品,都貌似一件件亨利·莫尔(亨利·莫尔,Henry Moore,一八九八至一九八六,英国雕塑家,主要制作人像和群像,其半抽象风格建立在风景及天然岩石所固有的有形机体和节奏上,主要作品有北安普敦圣马太教堂的“圣母与圣子”)的雕塑品。“UPD。”亚德里恩如是说,这个密码的意思其实是“实用加上美观,就等于设计”;他会指着茶壶中空的部分与盖子,说二者酷似莫尔所雕的巨人像中的某个细小之物;造型令人目瞪口呆的收音机柜,转号码盘置于胸部,而结构上分岔的部位刚好位于胯部;他还为玛莉·玛格达莲品牌的化妆品赋予抽象的外观。珍妮佛的贡献,则在于为亚德里恩画板上的艺术才华,再添加大量可观的统计资料;一件独特的艺术品,从创造出来,到借由历史、经济、艺术等角度来分析其外型变异的原因,上述种种所涉及的设计演变过程,她随时可以细说从头。坊间存在一种不厚道的说法:珍妮佛先是沉默以对,把将到手的客户搞得一头雾水,然后亚德里恩再施展个人魅力,让他们不禁开怀大笑。波雷克芬非常喜欢举办派对。他们渴望能尽量多结交密友;何况众所皆知的是,要和人结成密友的最佳方法,莫过于在派对中为他们穿针引线、介绍彼此。
    安德森脚踏鹅卵石蹬蹬响,心里也左思右想,他来这里做什么。依莲为何要跟他谈?她那重要到非说不可的事情究竟为何?马厩阴暗,但波雷克芬的宅邸却灯火通明。低沉的嗡嗡声从那里传来,吵杂的声响让人以为在听巴别塔(古代巴比伦所建未成的通天塔,此处借喻为混乱嘈杂之处)集会的录音唱片。安德森登上狭窄的楼梯间,扫视了两侧凹壁处,里头的透明玻璃上面陈列了波雷克芬的设计品。有造型如躺卧女子的铁制电器;可改装的双头修面真空管,其中一头会喷出免拂拭乳膏,另一头则是滑石粉;类似一般人像的各式玩具。在楼梯顶端,珍妮佛·波雷克芬遇上了他,她的圆脸一如往常严肃,头发结成两条长发辫垂挂于背后。他们之前见过一两回,但她问候的方式却亲切得教他大感意外。安德森望着她身后的密集人墙,不禁想起他所看过的美式足球影片。
    “这里有你想见的人,”珍妮佛·波雷克芬说。“不过,先来喝一杯吧。恐怕我们得杀出一条血路。”
    “我不介意来一杯。我想找依莲。”
    “她在啊,”珍妮佛·波雷克芬含糊地说道。“不过,让我们——”
    接下来的话他就听不见了,因为她正往宛若最拥挤的人群中投身而去,她一边招手要他紧跟在后,发辫则在背后摇来晃去。令人惊讶的是,她所经之处的人群自动分为两半;手臂通通撤离,脚像橡胶似的弯了回去,他们奇迹般地突破人群,来到一处荒僻之地,那里刚好站着一个男子,他有一张国字脸,留着小平头和灰色胡须,嘴中咀嚼着从纸袋里拿出来的三明治。珍妮佛·波雷克芬为眼前的成就眉开眼笑;她那张圆脸也变得红光满面。她开口说了话,但根本无法听得见,安德森直到最后才突然听见“普罗德波波夫教授”几个字。他伸出手来,而这位教授先把三明治塞入纸袋再放入口袋,然后才用力紧握他的手,像猫似的咧嘴而笑。当安德森左顾右盼时,珍妮佛·波雷克芬已被人群吞没而消失踪影。教授一直在讲话,但周遭的噪音大到让安德森听不见其谈话内容。这种说了却不可耳闻的情况,正如同电影声轨发生故障一样——只有教授的声音部分故障——因为周遭的所有声轨都清楚地钻入耳中。安德森旁边有个健壮的年轻男子,显然是在搞笑。他又叫又笑。“哈哈哈。”他大声嚷道,而且每叫一声就用手肘顶安德森一下。“哈哈哈。”穿墨绿色衣服的女郎和穿蛋黄色套头毛衣的男子也大呼小叫。他们三人在安德森面前徐缓地摇摆。突然之间,教授的声轨听得到了。标准的英文,稍微有一点口音,他说道:“……的句法。”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教授的口白清晰可辨。
    “我说,对我而言,句法是一堆文法上各自独立、但在二元结构上可以使已限定意义的名词彼此产生确定关系的符号。对了,若从方便记忆的观点来看——”他的眼珠转动起来,令人看了坐立难安。“若从方便记忆的观点来看,如果借由心智观念的联想,句法若可以变成一条已限定名词乃为主体的句子,那么交谈中的不完全句法,也可以是完整且有助于记忆的句法。”
    “哦。”
    “举广告为例。”
    “什么?”
    “我说,举广告为例。那其实是一种实质的句法,不是吗?但我们可以把它变形为——”
    “不好意思,”安德森说。“我正在找人。”
    “可是,教授——”
    “我不是什么教授。我叫安德森。”
    “你不是普罗德波波夫教授?文法大师?你不是?”灰胡男子看起来非常生气。“你一直在愚弄我。”
    他把背朝向安德森,然后再度取出纸袋。安德森低着头挤入人群。然而,刚才他追随珍妮佛·波雷克芬的发辫时在眼前分开的人潮,此刻似乎是顽强抗拒、不动如山。前方挡住他去路的,是两个肚子肿胀得像气球的大胖子。那仿佛一戳即破的气球上方,遥远相望的是正在一张一合的嘴巴;至于下方呢,撑住气球的是细长窄裤。那一瞬间,安德森不禁想要趴下身子,从两个大肚子所搭成的桥下爬行过去。但他没这么做,反而忿怒地瞪着他们说道:“借过。”当他说话的时候,那两颗脑袋瓜似乎变小了,而肚子却叫人捏把冷汗地膨胀了;接着才又恢复原状。男人就是男人,他们肚子的容量总是相当大的,于是他从两人之间硬开出一条路来。到了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无意间被人潮推入一个谈话团体之中。他一边对他们说“借过”、“抱歉”,一边轻拍他们的肩膀,并试图侧步曳足而过,但这些努力却都无济于事。似乎没人意识到他的存在。然后突然间他已跻身他们之间,一杯酒塞进了他的手里,他一饮而尽,心里模糊地感觉这杯酒还挺特别的,随即又接到一杯,此刻有人拍他的背,而七嘴八舌的声浪不再充耳不闻,反而全冲着他迎面扑来。
    “所以那王八蛋就告诉老骑师,他说,每个博览群书的人,都读《经济学家》。”
    “接着骑师就说了,嗯,我跟大部分的男人一样皮肤呈古铜色,而且我看到那份报纸时,眼前就茫茫然地一头雾水(这两段对话是在鸡同鸭讲。前一句说到“读”(read)、“经济学家”(Economist),而下一句说到“古铜色”(red)、“一头雾水”(e con o mist),发音虽相近,但语意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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