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三十一日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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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那王八蛋就说,我老实告诉你,骑师,我不认为你能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
    “重量,骑师就说了,重量,你可以减轻体重啊(再一次的鸡同鸭讲。前一句说到“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pulling your weight),而下一句说到“减轻体重”(losing some weight)),而且我告诉你,骑师又说了,你把我搞糊涂了。你知道你可以把工作做好呀,老骑师这么说。”
    “投老骑师一票。”
    “老骑师是个放荡不羁的小伙子。”
    “这个月都不在家,王八蛋这么说,然后换老骑师说,我一整天都会不在。”
    “把他桌上的东西清干净,再塞进他的公事包。”
    “来两杯淡啤酒吧,执行董事。”
    “把那小秘书推倒在她桌上,然后用拖鞋重重打她。”
    “跟电话接线生吻别。”
    “把军人的告别词念给美术部门听听看。”
    “制作部的覆盆子开花结果了。”
    “他走过房间时,脚是垫起来的。”
    “但愿研发成功。”
    “沿这条街往下走,来到瑞福提-海因暨平京顿公司,就可以得到一份年收入会多出五百元的工作。”
    “把那个补肺药品的客户丢给他。”
    安德森喝光第二杯酒,然后说道“好一个老骑师啊”,随即扑向周遭人潮中的空隙。人群因此被他冲开,他趁机穿了过去,但途中仍有障碍物,因为当下他又撞上另一个巨大的肉团。那人说道:“嗨,安迪,小心点,我是你的老友阿摩司(纪元前八世纪的希伯来先知)呀。”一身肥肉、粗手粗脚、厚嘟嘟的脸庞,再配上眨个不停的小眼睛,林林总总加起来,就是佛莱契利。
    “佛莱契利!”
    “安迪吾友,你看起来有点邋遢。”佛莱契利的手环绕着安德森腰身,并且像巨蟒死缠不放地紧抱着他,佛莱契利嗅了嗅安德森还紧抓在手中的杯子。“乖乖隆的东。”他边说边摇头。
    “依莲呢?她说她会在这里。”
    佛莱契利的滑稽表情顿然褪去。他嘴角下垂,露出悲苦之情。
    “走了。”
    “什么意思?回家了吗?”
    “噢,不是的,她没有回家。她不会再回家了,安迪老弟,她不会再回家了。”
    “她离开你了,是吗?”安德森毫不留情面地问道。
    这会儿他不但触痛佛莱契利的伤处,而且还逼那有着黑眼袋眼睛、苍白松垮面颊、鼻子上点缀少许面疱的人说明真相。
    “她说她要离开我,不过她绝对不会丢下我的。依莲绝对不会这样对待她的老佛莱契利。她总是会倦鸟归巢的。本来今晚她在这儿。现在她又走了,但她会回来的。”
    “那么,她在哪里呢?”
    “这会儿,老弟,她可能坐着计程车一边在雷根公园奔驰,一边在车里和某个小伙子做爱。他是电影明星——不算是明星,换句话说,只是个电影演员罢了。长得很帅,年轻,充满活力,什么都有。她应该拥有一切的,她该得到最好的,可是她有什么呢?我?”佛莱契利的泪水盈眶。“不过,你要知道,安迪,我不是在嫉妒。不管我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绝对都和嫉妒无关。”
    一串串泪水从眼睑溢出,越过下方的眼袋,流过佛莱契利的面颊。他伸出舌头舔掉泪水。
    了解佛莱契利的情况后,安德森感到自己已全然清醒,虽然从任何可判断的外观条件来看,他一点都不像是在受醉酒酩酊之苦。他的口齿清晰,心智也正常,实际上说不定是反常地活动着;这个空间和里面的人,现在看起来几乎是处于慢动作状态。他可以观察到每只手挥摆的细微动作,以及每个忽隐忽现的脸部表情。他的洞察力似乎变得十分敏锐,举例来说,佛莱契利身上衣服的颜色、交叉紧密的缝织样式,都显得特别醒目。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衣服,连触觉也有明显的惊人进步;他的手指抚摸着衣服,目的并非要分辨质料是粗糙或平滑,而是要确认自己的感觉是否无误。生命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安德森似乎开窍了。触摸这件衣服的当下,是什么东西在我的胃里面翻搅?当我摸到毛皮时,潜意识里是什么样的刺激打动了我?味蕾碰上了奶油,什么样的字眼可以形容这种滋味?爽口、香浓——事实上,这些字眼都不是很恰当。
    “字眼,”他对佛莱契利说道:“不是感觉。”
    “老弟,你说啥?我完全没搞懂。”
    “香浓,爽口,这些字眼表达了什么讯息?说明了什么内容?全都和感觉无关。字词是会骗人的。真实的感觉是在这儿。”
    安德森把手放在背心的第一颗钮扣上。
    “会骗人的。”佛莱契利低垂的大脑袋瓜左右摇晃,两行清泪顺畅地滑过他肥嘟嘟的面颊。“谁都想得到,像依莲这样的女子会离开的——夜复一夜地离开。一个像依莲如此完美无瑕的女子。任谁都想得到。”
    “举广告为例。这是一种实质上的句法。”
    “但是你要知道,安迪,无论我有什么反应,都绝对不是在嫉妒。你信得过我,老弟,是不是?”
    佛莱契利显然大受感动。安德森说道:“我相信你。”
    “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子。如同你所说的,《美丽佳人》里面的女人个个都完美无瑕。小薇就是其中之一。你的小女人也是完美无瑕,你是在哪里把上她的?”佛莱契利凄惨地放声呜咽。“她死了。你的小女人死的很惨,死的很突然。”
    这番话一字一字落下,它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落入安德森平静无波的心田——是像原子弹,还是像硫酸盐?他心中既平静,却又感到自己怒容满面(此刻的怒气说不定宛若粗厚的油脂?),因为佛莱契利说的根本是废话连篇,所以他一开口便咄咄逼人:“死的很突然?你是什么意思,死的很突然?”
    “突然,而且令人愕然。老弟,我今天写了一点东西,你听听:‘她感觉不到暖暖春意,听不到茜草欢唱,更看不到小绵羊在草地上跳跃。’然后我想到了小薇。”
    “死的很突然。你是指——”安德森说,潜藏在愤怒下的平静也同时意识到二者就像足球比赛和音乐厅笑话之间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地荒唐可笑。“你是指谋杀。”
    “亲爱的老弟。”佛莱契利的泪水顿然中止。
    “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是吗?谋杀?”
    “你误会我了,安迪。”
    “如果不是谋杀,为何会死的突然?你就是这个意思,佛莱契利。”心底的最深处依然平静,但外表上的怒气无疑正待全面爆发。
    佛莱契利半转过身去,擦干泪水满面的肥脸,整个松弛的身躯轻蔑地抖了抖,接着以叙述谋杀的口气喃喃自语:“假如帽子刚好——”
    此时,安德森从他那愤怒不能攻破、字词不能动摇,位于内心深处且相隔遥远的平静要塞,看到也感受到接下来的后续发展:他右手举高往前移动(这样不会打到吗?),如此蓄意而无止境的行为,一再粗暴地撞击一件障碍物。粗暴地,激烈地;而在那满足的幽僻之地,安德森的心灵依旧沉着冷静,他几乎没感觉到拳头落在肉体上的冲击,唯一意识到的是头发散落于脸上的妨碍不适。然而,他看见了拳头的颜色,粗壮、褐色、毛茸茸的,打在病恹恹的苍白肌肉上;他看见全身关节仿佛全散了的躯体,缓慢地向后移动,然后摔倒在地;他看见血滴,逐渐聚集成一块大红宝石,接着荒谬地形成血流成河的画面。但整个事件最后变得筋疲力竭,难以再持续下去。他的视线不慌不忙地从地上那具蠕动的身体转移开来,他的耳力从周遭的交响乐曲转至鼓舞他的快打旋风序曲;他从容收心,把全副精神锁定在那个他知道一定存在却不幸从未找着的心田之景。
    九
    他正走在一条又狭又长、仿佛没有尽头的路上。两侧高楼赏给他的,是不友善的黑脸。除了他之外,似乎没有其他行人,所以时候一定不早了,搞不好还是非常晚。他去过何处?做了什么事?他发觉自己盼望有一扇门能打开,里头流泻出饱满的亮光,还有收音机传出来的声响,以及除了他踩在人行道上之外的其他脚步声。他一步一步显然有目的、但事实上没目标地跨出去,行动之中有些令人不安。他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神志清醒。
    偶然间,他的手放到额头上,是湿的。这是血吗?在街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看到细雨绵绵下个不停。难怪,他的额头因为淋雨而湿了。但他察觉到由于某种原因,他的额头不应该是湿的。为何不应该呢?接着,同一只手触及他的头发,真相大白了,原来他没戴帽子。他一定是把它遗忘在派对里了。
    无止境的路终于也有尽头,他左转走进同一条路。街灯周遭环绕着昏暗光圈;高耸而隐蔽的楼房;不见人影,无声无息。不过,有件事不太对劲,某种奇怪的僵硬感教他不舒服。他发现自己的动作像被某件东西束缚,显得碍手碍脚的。难道说,他受了伤?他谨慎地在肋骨、身体侧边、肩膀等处东戳西摸。然后他明白不适的原因何在了,于是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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