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三十一日

第39章


    “你知道他是谁。”安德森说道。
    格子桌布、依莲身上如黄蜂般的大衣,还有她热切的眼神——他想从这些事物当中找出某种含意,但他没找到。
    “但是——”她说道,接着又看了一次手表。“我得走了。我必须用飞的才行。”
    “不行。”他把咖啡杯推开,俯身抓住她的手腕。“除非你告诉我他是谁。”
    “看在老天爷面上。”她抽回自己的手腕。“你找错对象诉苦了,安迪。”
    旁边的年轻夫妇端详着他们,一点一点地吃着食物。
    “找错对象,什么意思?你知道他的名字,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数。告诉我。”
    “安迪,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她说得言不由衷。她在包庇某人,她不知道他口袋里有无法反驳的证据。他试图冷静、条理分明地跟她把话讲清楚,但结果却是说得颠三倒四,甚至全无章法可言。他还听见自己声音高亢的吓人。他是这么说的,他办公室里的某人,他桌上的信,小薇的笔迹,她要如何解释那封信?不过她当然无法解释。她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为了要掩护包庇某人。他是谁?
    一旁的年轻夫妇放下他们一点一点挑着东西吃的叉子,心有疑虑地望着它。
    依莲把黑色皮包的扣子关了又开。现在她站了起来,声音压低但简洁果断地说道:“我要走了。”
    但是那封信,那封信——安德森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在哀鸣——你要如何解释呢?你瞧,在这里,就是这封信。
    “够了,安迪,”依莲说得高声洪亮,而且清晰沉缓,“你不太对劲,安迪。听我说。回家去,然后躺到床上,找个人来看看你的脸。”
    安德森五指掏出蓝色信纸来,随即递了出去。她瞥了一眼,愤怒地哼着鼻子说道:“那是一张帐单。听着,安迪,回家去,找个医生看看。”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张纸看。那是一张服装店的帐单。那么那封信——他的手指又乱摸一通,但她还在说着:“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小薇,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了。”
    安德森哀求地伸出手来。邻桌的年轻夫妇面面相觑,推开食物并站立起身。
    这会儿,他听到自己说他找得到那封信,而且还一再哀号乞求。告诉我名字,请告诉我他的名字。接着打击降临了,这就是他既期待又害怕的打击。她转身面对他,终于,皮包啪的一声紧紧关上,来势就像她的脸色一样严厉而决裂。
    “你疯了,安迪。我不想这么说,但这是你逼我的。”她停顿了一下——旁边的年轻夫妇和女侍满心期待地等着下文——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自从遇见你那天开始,小薇就一心一意对你。她没交过任何情人。那是你捏造出来的。”
    她踩着高跟鞋,步伐坚毅稳定地经过收银台,随即走出了餐馆。
    九
    他跨出计程车安全的小小包厢,踏入敌人环伺的世界。甭想也知道,让司机知道他住在何处是不智之举。他站在守护神酒吧外头,给了司机一枚面值二先令六便士的银币做小费,然后仔细观察他是否有任何不轨之举。但那司机只是用牙齿检验硬币,道了声“谢啦,老兄。”然后便将银币放在手中紧紧握住。安德森像有机密相告似地倾身向前,拇指朝身后的守护神指了指。
    “我不住在那里。”
    “啊,你不住那里?”司机笑了笑,露出一口暴牙。“我倒希望我住在那里。晚安,老兄。”
    说完他就开车离去,留下安德森穿着雨衣站在人行道上发抖。斜雨绵绵不断,沾湿了他的脸庞和没有遮盖的脑袋——没有遮盖的脑袋?他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已脱下霍姆堡毡帽——那是他次佳的霍姆堡毡帽——在计程车里,然后把它放在身边。那个人会把它送回来吗?在昨晚忘了帽子、拿错大衣的乌龙事件之后,现在他又忘了拿帽子,这真是离奇古怪。拿错大衣、遗失帽子——他知道这里面有其含意,不过,那是什么含意呢?依莲·佛莱契利刚才所说的那番话,他也明白其意了;虽然确切的意义仍教他迷惑,而且他也想不起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然而他知道自己有理由深感烦躁。一切都还很混乱不堪,而且也很难理出头绪;更何况,眼前的问题使他失神分心。他的住所正被人监视吗?他走到守护神的入口处,仿佛要跨入似的停住脚步,随后突然一溜烟移向酒吧旁边的阴暗处。阴影深邃却并非无法透视,他蹑手蹑脚走到墙角,目光凝视着暗黑的约瑟夫街。房子正被人监视当中。在街灯照耀的范围外,有个面貌无法辨识的家伙,懒洋洋地靠在前面门廊上。安德森抽身而退。他整个身躯不停打颤。
    那些笨拙的驴蛋在正门外头安置了一个人。他大可放声狂笑。但是嘲笑他们终究无济于事。这意味着是他的直觉警告他别回来这里——他一想到混乱的房间、空洞的桌子抽屉、坏损的照片,对了,还有地窖,那个未经调查过的地窖,他的脑海便冒出那些嫌恶甚至恐怖的景象——他的直觉一向是对的。如果他转过墙角,横越马路,那就掉入陷阱了。那个静止不动、疲态毕露的家伙在这个陷阱中扮演的角色即是诱饵了。
    事情真是如此这般吗?安德森扪心自问。我非得掉头走开吗?且让我理出个头绪来。此刻一大堆南辕北辙的论据涌入他的脑际。这些人真的会如此笨拙愚昧吗?把人安置在显而易见的地方,当真没有什么显著的动机吗?事实上,安德森要是像个受惊吓的小孩落荒而逃,没注意到等待着他的双重陷阱的话,会不会反而掉入他们的股掌之中?安德森笑了起来。他大声说道:“拜托,我们要设想他们当然是很狡诈的。这些人不是傻瓜——这点我们可是一清二楚。”然而依莲方才说的那一番话,不管跟他们有无任何瓜葛,其中相关涉及的事情他却已经忘了,而且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他再度口出连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话语。“那封信。”他说道,语毕随即转出墙角。安德森步伐坚定地踏上车道,雨水直直打在他脸上。门外的人影站直了身子,慢慢走往围墙门,把报纸塞入腋下,然后跑步迎向他。他们在路中央碰头。那人是茉莉·欧洛奇。
    “安迪,”她喊叫着:“安迪,你还好吗?”他一语不发,只是站着深思地瞪着她。“安迪,你怎么了?为何那样看我?”
    他听到一阵故作轻柔低沉的嗓音,却认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安德森说道:“谁叫你来的?”
    “什么意思?我今天下午听说了。”
    脑子空白了一会儿后,他才说道:“听说什么?”
    “公司内部那些把你逼走的卑鄙手法全听说了。那时你也是有点不太对劲。”
    她在说什么啊?但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并且和最近说过的其他事情全串连了起来。
    “什么叫做不对劲?谁跟你说我不对劲的?”
    “安迪,现在正在下雨,我们不要杵在这里。咱们走吧,好好谈谈。”
    安德森任由她带到路边,然后才甩开她放在他胳臂上的手。然后他听到自己又以温顺的口吻说道:“谁告诉你我不对劲?”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你在发抖。而且——你的脸怎么了?”
    “你不介意告诉我告密者的名字吧?”他委婉说道。
    “噢,别傻了。”他们来到了正门。“钥匙给我。”
    他顺从地将钥匙递给她,但当她插入锁孔转动钥匙时,他却迅速移动。他抢身闪入正门内,从锁孔中夺下钥匙。他让正门微开,并冲着她笑。
    “我亲爱的小女孩,你一定以为我中计了。”
    “安迪,中什么计?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他再度大笑。跟她斗智真是轻而易举的事。
    “恐怕你得回去他们那边,报告计谋失败了。顺便建议他们,下一次要放聪明一点。”
    “让我进来。”她往前跨了一步。
    “哈,哈,”他又笑了起来。“别再靠近了。”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竟然往前猛力一冲,于是他们俩就在门口缠斗了起来。他由于过于自信,而松懈了防备,导致一场拼斗,目的是为了赶走这个披头散发、手爪乱舞、呜咽啜泣,企图从他身边闯关的恶婆娘。谢天谢地,现在她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她只想闯进这个不欢迎她的地方,这样做太不聪明了,而当他们扭成一团时,他的疑心病在正当的决斗中一扫而空,只剩下满心的喜悦。他听到哀号声,但内容听得不是很清楚,因为他全副精力都放在与敌人的揪斗上。她冲上前来也许是鲁莽笨拙了点,但是打斗的手法很机灵,她像鳗鱼似的逃脱他的抓握,试图从他旁边溜过。不过精力十足的他,一把抓住她的喉咙,并趁她抓破他手皮之际,宛若班尼·贝利对付鬼祟仔似的起脚一踢。她大声哀叫,扑倒于地,裙子翻了上来,露出整片大腿肉。不知为何,原本拿在她手中的晚报,这会儿却在门内,仿佛是报童送来似的。他捡起晚报,用力关上门,然后破口狂笑。
    然而,她可没有就此做罢。她站了起来,手指头一直按在门铃上,鸣响的铃声悦耳动听,但其间还夹杂着让我进去的喊叫声。愚蠢到家!而且还寡廉鲜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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