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相望久

你知道蜜阁吗？
    或许你不知道。但你一定见过那张照片。穿着中国传统婚礼服饰的女子，站在花轿前，额前的流苏像风铃一般，仿佛立马就要晃动起来。她的左手拿着一把贝母扇骨做成的折扇，扇子上有精美的刺绣，扇尾有红宝石做成的流苏，垂落在女子纤细的手腕处。女子的右手，落在身旁，男子的手心里。男子穿着西方中世纪时期的贵族服饰。男子有一双盛满盛开的紫罗兰的双眸。“东方公主远嫁西方伯爵”，人们这么称呼这张海报，这张照片。
    照片上的两位，是奥兹尔夫妇。这张照片，是对“蜜阁”的唯一一次宣传。
    大部分人都不了解这个懒得宣传自己的低调又高傲的品牌。它是奥兹尔的一个分支，由奥兹尔先生一手扶植起来的珠宝品牌。
    沿着旋转楼梯，向上走，再向上走。
    这里是奥兹尔的总店，一共四层。请再向上走。这里已经是第四层了。没关系。再向上走，上面有一个阁楼。
    再向上。这里是天台，这里种满了花花草草。
    看到那边了吗？那边，被香槟玫瑰环抱着的门。
    请跟我来。来，到这里来。我已经帮你把门推开了。
    请进。
    欢迎来到蜜阁。
    这里是甜蜜的阁楼，也是，秘密的阁楼。
    推开门，倾斜的墙面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扇子，都是蜜阁的设计师从各地搜寻而来的。
    蜜阁的设计师依偎这一位男子。
    “奥兹尔先生。”来人向男子打招呼。
    男子起身，对设计师说：“客人来了。”
    设计师起身，对客人说：“日安。”
    “日安。”客人看到那张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的东方面孔.设计师就是奥兹尔夫人。
    在蜜阁，你可以定制专属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珠宝。我们会请你自己挑选裸石，会为你绘制设计稿并建立３Ｄ模型。我们欢迎，一切大胆的想法。比如，有位女客人，定制了一把团扇，扇面上镶嵌了娇艳的红宝石，和香槟金色的，宛如门口处的玫瑰一般颜色的棕钻，还有粉色蓝宝石，这个扇面组成了一位舞者的红色剪影。刺绣一般。只不过，把刺绣的线换成了宝石。再比如，镶嵌珠宝的面纱，墨镜，纽扣，腰带，包包，无数女孩幻想的水晶鞋，甚至是，酒杯，座椅等生活用品。只要你愿意。
    “这次是什么啊？”埃里克和商卡蜜从面包店里走出来，埃里克看着兴奋不已的商卡蜜，禁不住去问，“能让你这么高兴。”
    “帽子。”商卡蜜说着，挽起埃里克的胳膊。
    “帽子？”
    “不是在帽子上弄珠宝。是用珠宝做一个帽子，全都是金银珠宝的那种。”
    埃里克想了想，说：“直接扣在头上啊，设计不好的话会很难看。”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想好了。”商卡蜜说完，便低头蹭着埃里克怀里的纸袋，咬了一口露出来的长棍面包。
    “那你怎么设计的？”埃里克擦了擦商卡蜜嘴角的面包屑。
    “客人说是用在穿晚礼服的场合，礼服的样式简洁。我想，首饰上可以华丽一些。我的想法是，像和婚纱搭配的头纱，把尾部拉长，两边做出流苏。前面的话，不能真的像帽子那样，应该偏向发箍那样。不能太密集，”商卡蜜一边说着，一边在空中比划着，“你觉得呢？”
    不等埃里克回答，商卡蜜又凑过去，咬了一口面包。
    那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才一岁。某天，商卡蜜发现加百列发烧了。翌日，埃里克醒来，看到商卡蜜红彤彤的脸蛋，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商卡蜜闭着眼睛，喃喃道：“不知道，不舒服。”埃里克起来，为商卡蜜量了量体温，感叹：“你竟然被小孩子传染了。”
    这天商卡蜜的身体刚刚回复健康，想出去散步，四处走走。埃里克带着她，路过面包店的时候，买了一些面包。埃里克看着时不时过来蹭面包吃的商卡蜜，笑道：“你是出来散步还是出来吃东西？”商卡蜜咽下面包，回应：“两不误。”
    加百列学会用筷子的时候，埃里克仍然坚持用刀叉。加百列看到不会用筷子的爸爸，抛给埃里克一个不屑的眼神。埃里克哈哈大笑。他一面笑，一面对商卡蜜说：“这小眼神，和你一样。”
    商卡蜜抱住埃里克，冲着加百列道：“不许这样对埃里克。除了我谁都不许。”
    埃里克：“你居然跟小孩子计较。”
    夜幕降临，商卡蜜吻了吻加百列的脸颊，加百列凑过小脑袋，想要吻吻妈妈。埃里克挡在了中间，说：“不准吻妈妈的唇，只能吻脸颊。”
    商卡蜜：“是谁说过，脖子上面都一样的？”
    埃里克：“反正不是我。”
    商卡蜜：“你不也跟小孩子计较吗？”
    埃里克理直气壮道：“唇是我的。”
    加百列再一次，抛给爸爸一个不屑的眼神，吻了吻妈妈的脸颊。
    桂花盛开的时候，他们在上海的家里。院子里移植来了两棵桂花树，四处都浸泡在甜香里。商卡蜜把落在地面上的桂花搜集起来，跑到厨房里，折腾了半天。
    埃里克一脸狐疑地走进厨房，问：“在做什么？”
    “桂花蜜，还有，糖桂花。好吃的，你要尝一尝吗？”商卡蜜说着，吃了一口桂花蜜。埃里克走到商卡蜜身旁，手臂环绕着商卡蜜的腰，去吻商卡蜜的唇。
    “唔，甜甜的。和闻起来的桂花香有些不同。”
    “嗯。下午给你做香芋面包，抹上桂花蜜，会很好吃的。”
    “好。”
    书房里有一张靠着窗户的床。窗户打开，外面，桂花树的枝条伸了进来。穿着吊带裙的商卡蜜躺在床上，闻着桂花的香味，渐渐有些困乏。
    加百列睡着后，埃里克关上小卧室的门。
    他打开书房的门，走进去，看到躺在床上的商卡蜜，感叹：“原来在这里啊。”
    窗户依然开着。夜风微凉，鹅黄的花瓣被风垂落，旋转着，舞蹈着，落在床上，商卡蜜的身上。
    埃里克走过来，手指划过商卡蜜□□的肩膀。有些凉意。他伸手，关上窗户。
    “吵醒你了？”埃里克看到睁开双眸的商卡蜜，轻声问。
    “没。没睡着。”
    “你也不关窗户。身上这么凉。”埃里克说着，躺在商卡蜜的身侧，给她盖上薄被。
    商卡蜜拿出一个陶瓷罐。埃里克接过来，看了看，道：“换身体乳了？”
    “嗯。以前的用完了。”
    “我猜是奶香味的，”埃里克打开盖子，在商卡蜜的肩甲处抹了一些，闻了闻，“果然是，”埃里克拿起一朵落在商卡蜜头发上的桂花，“嗯，桂花牛奶。”
    商卡蜜躲在埃里克的怀里微笑，“今晚就在这里吧。我不想起来了。”
    “好。”
    第三个孩子，米尚，是最调皮的一个。
    夜里，埃里克看到米尚睡着了，于是对商卡蜜说：“今天你在书房的时候，米尚把你精心养护的花碰落了。我还以为他会向你道歉，结果，他把花朵放在了叶子上面，把掉落的花瓣埋在土里，拍了拍小手。”
    在埃里克面前，小小的米尚拍拍小手，对埃里克说：“好了，不许告诉妈妈。”
    商卡蜜听后，笑了起来。
    “哼！”
    埃里克低头，发现米尚还没睡着。小米尚瞪着眼，对着埃里克说：“以后再也不理爸爸了。”
    商卡蜜笑得更愉快了。她边笑边说：“没关系的，妈妈不怪你。”
    埃里克亲了亲米尚的脸颊，道歉：“对不起，以后绝对不跟妈妈说了。”
    米尚伸出小手，擦了擦自己的脸颊。
    埃里克：“我好像被讨厌了。”
    商卡蜜依然，只是笑。
    时光荏苒。
    商卡蜜在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鬓角泛白的发丝。她说：“我想剪发。”
    “什么？”埃里克来到她身边。
    商卡蜜解释清楚之后，埃里克晃了晃手指，道：“我不许。”这时候，埃里克已经不是奥兹尔的埃里克了。奥兹尔早已由孩子掌管了。
    “可是，不好看。”
    “是你自己觉得不好看，还是担心我觉得不好看？”
    “我……”
    埃里克拉着商卡蜜离开，让她远离镜子。他对她说：“担心什么？害怕什么？”
    “可……＂
    “你老了，我会比你更老。你不嫌弃我就不错了。”
    “你这安慰人的话语……”
    “不要剪头发。”
    “好。”
    他们生活在岛上，种花钓鱼。偶尔坐着黄色的海鸥船，去城市里买些日用品。
    “无花果的季节到了呢。”埃里克牵着商卡蜜的手。
    “啊，一定要买无花果。还有风干的火腿。两个搭配在一起吃。”
    “好，”埃里克答应着，“天气炎热，再做一些无花果冰淇淋，怎么样？”
    “好。”
    路过鲜花店，埃里克执意要买花，商卡蜜：“可是岛上有很多花啊。”
    埃里克付了钱，说：“没有牡丹和芍药，所以想买来，送给你。”
    商卡蜜抱着花，开心地笑了。
    埃里克：“明明很想要，却总是不说。”
    退休后，他们一起，过了二十年的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这天夜里。商卡蜜躺在埃里克的怀抱里。
    埃里克突然说：“抬起头来。”
    “嗯？”商卡蜜抬起头来，不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埃里克。
    埃里克说：“让我再看看你。”
    商卡蜜笑了，问：“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埃里克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去吻商卡蜜。柔软的吻。像牡丹芍药的花瓣。
    埃里克松开商卡蜜，“说你爱我。”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埃里克怀抱着商卡蜜，说：“亲爱的，就让，我们，一起。”
    商卡蜜醒来，推了推身旁的埃里克。埃里克一动不动。商卡蜜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她把手放在埃里克的人中处，过来好久，才缩会手臂。她有点害怕，有拉起埃里克的手来，把自己的大拇指放在埃里克的静脉处。
    良久，她确定了一个事实。
    她闭上眼，想起昨夜，他对她说：“让我再看看你。”她的双手捂住了双眼，热泪流在手掌里。
    再也没有人给她拭去泪水了。
    她一面哭，一面起身，打开衣橱。
    那里面，全是她的衣服，独一无二，来自奥兹尔的手工，和，埃里克的设计。
    她先给埃里克换上西装，打上领带。然后，她拿出了那件，镶嵌这红宝石的红色婚纱。她本来是想选择白色的那件，但是她又想起，埃里克喜欢她穿红色的衣服。
    她穿戴好服装与配饰，躺在了床上，抱住埃里克。
    她说：“埃里克，你不能丢下我。”
    她的最后一个吻，落在埃里克的唇角。
    很久很久以前，她的第一个吻，来自埃里克，落在了她的唇角。像梅雨季里的雨滴，落在了绣球花上。
    商卡蜜躺在床上，躺在埃里克的怀抱里，静静地睡着了。
    新的报纸发行，上面刊登着奥兹尔前任执行官埃里克以及夫人的死亡消息。二人均自然死亡，根据验尸，奥兹尔先生的死亡时间比奥兹尔夫人早两个小时。他们的死亡，标志着奥兹尔这个珠宝品牌的浪漫时期的结束。早在二十年前开始担任新一任奥兹尔执行官的，是前奥兹尔的第三个孩子，米尚。他坐在办公室里，开启了奥兹尔的另一个时代。
    埃里克死后，有关于他是双性恋甚至同性恋的消息流传出来，另一方面，两人几十年来一直黏在一起的消息也开始四处扩散。扑朔迷离，环绕在一起。
    米尚果断封锁了前一种消息。
    他打开桌子上过期的报纸，上面写着埃里克奥兹尔在几十年前吻过一位男记者。米尚看着这条毫无证据空洞说辞的报道，笑了。
    他的笑容，和他父亲的一样。
    他的语气，也和他的父亲一样。
    他把报纸扔进废纸篓了，微笑着，拍了拍手。像是，刚刚扔掉一件很脏的东西。
    他是目光回归到桌面，他带着桂花蜜一般的笑容，说：“怎么，可能，呢。”
    他的眼睛，是被芦苇覆盖的紫色湖泊。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那个湖中央的岛屿，仍然是一处私人宅邸，禁止闲人进入。只有几张照片，流露出内部的样子，和奥兹尔夫妇的日常生活。其中一张，在书房里，穿着丝绸吊带裙商卡蜜半躺在沙发上，靠在埃里克的怀里看厚重的书籍，埃里克却侧身去吻他的夫人，可是还没来得及吻，就被拍上了。
    米尚看着那张他父母的照片，那是他两岁时，抱着沉重的相机拍摄下来的。是父母告诉他的，他那时候还没有记忆。在许许多多的生活照里，他的父母最喜欢这张。
    光线落在商卡蜜的眼眸里，比红宝石美。埃里克想去吻他的珍珠夫人。
    亲爱的女孩，你的心，是，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