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相望久

28 精神与物质同等安全


奥利维走进餐厅时,埃里克和商卡蜜正在旁若无人地亲吻。奥利维对此熟视无睹。他平静地走了进去,在埃里克和商卡蜜的对面坐下来。
    埃里克松开商卡蜜,在她耳边轻轻问:“再吃点面包?”
    商卡蜜的脑袋抵在埃里克的肩甲处,摇头,目光扩散到餐桌的对面。商卡蜜这才注意到有人来了。她伸手推了推埃里克。
    埃里克转头,看到对面正在喝开胃酒的奥利维。
    奥利维放下酒杯,微笑,道:“你们继续。”
    “想得美。”埃里克说着,松开了缠绕在商卡蜜身上的胳膊。
    奥利维看到正在整理领口的埃里克,笑着说:“你那个视频,直播之后无影无踪了,怎么回事?”
    “哪个?”埃里克明知故问。商卡蜜却不确定奥利维问的到底是哪个视频。
    “爷爷看了那天的直播。”
    埃里克刚刚拿起餐具的手僵硬在半空中。
    奥利维继续说:“在你和那个男子接吻的时候,爷爷正在呕吐。”
    埃里克切了一片肉,说:“有话直说。”
    “没什么话啊。就想采访你一下,对于这么多年来苦苦经营的严肃绅士形象被自己打破有什么感想?”
    埃里克把肉片放进嘴里咀嚼,在奥利维看不到的桌子下面,用膝盖碰了碰商卡蜜。商卡蜜立即转移话题:“前天罗什小姐来这里了,让我代她向你问好。”她说完,埃里克在心底满意地笑了起来。
    罗什小姐是一位热情活泼的女孩,从三个月前对奥利维一见钟情之后,一直对奥利维穷追不舍,也不在乎奥利维是个不婚主义者。因为罗什小姐说:“不婚?没问题啊。我们可以同居嘛。”奥利维觉得在这个女子面前,自己简直就是在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索性躲了起来。
    现在,轮到奥利维转移话题了。奥利维说:“我这次来,主要是受爷爷之命,问问你上海那边怎么回事?”
    商卡蜜惊讶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埃里克说,“专柜服务人员毁了奥兹尔品牌的名声,那边的相关负责人就把他们都换了。”
    “听说因为服务人员狗眼看人低,导致顾客差点闹上法庭?”
    埃里克点头,“不错。消息灵通。”
    “还有更灵通的呢。”奥利维笑了起来。
    “什么?”
    “那个闹事的人是你派过去的吧。”
    埃里克放下刀叉,抬起头来,紫色的眸子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他说:“那又,怎样?”
    奥利维笑着摇头,说:“奥兹尔很适合你这样的人。”
    “谢谢。我就当做你是在夸奖我了。”
    同性恋事件结束后,当天的直播就变成了传闻,所有的视频及正式的报道都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尤其是,埃里克吻男记者的话题。商卡蜜轻轻拍了拍胸口,说:“幸好幸好。”
    “世界末日被我解决了?”埃里克挖苦道。
    “你不清楚吗?你是异性恋,别人就会认可你是异性恋;你是同性恋,别人就会认可你是同性恋;但你要说你是双性恋,大众会自觉忽略到双性恋中异的部分,只记住同的部分。然后,他们就会针对我,做出一些,奥兹尔夫人心甘情愿和同性恋结婚的原因,背后的阴谋等言论出来。”
    “嗯。不愧为想象力丰富的奥兹尔夫人。”
    商卡蜜不满地指着埃里克,“你!就只会开玩笑。”
    埃里克把她的手撇到一边,眯着眼睛,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来,问:“我怎么不记得最近出现过奥兹尔夫人阴谋论之类的话题呢?”
    商卡蜜伸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道:“嗯——都被奥兹尔先生嚯嚯嚯地打压下去了。”
    埃里克睁开眼,看着商卡蜜。商卡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埃里克听着商卡蜜的笑声,问:“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笑声?”
    商卡蜜收起笑来,问:“我的笑声?怎么了?”
    “特别像广场上那些觅食的鸽子。”
    商卡蜜想了想,兴奋地点头,道:“我小时候,邻居的一位阿姨,每次听到我的笑声,都说我是一只小鸽子。”
    “哈哈,”埃里克笑道,“真的,每次你笑的时候,我总觉得,应该拿点面包屑来,喂一喂。”
    说着,埃里克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片面包。
    商卡蜜连忙挥手,说:“不,我吃饱了,不吃了。”
    埃里克撕下一小块来,说:“谁叫你吃了?”
    商卡蜜松了一口气。
    “是香黛卡尔加百列要吃。”
    “谁?”商卡蜜好像听到了一个冗长的复杂的名字。
    埃里克的手抚摸在商卡蜜的腹部,说:“女孩的话叫香黛卡尔,男孩的话叫加百列。”
    “还不是我吃。”商卡蜜欲哭无泪。
    “你吃饱了,小宝宝还饿着。快吃。”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吃。”能往后拖就往后拖。
    “问吧。”一个问题而已,埃里克根本不当回事儿。
    “我得事先声明,我纯粹好奇,并且……好奇了好长时间。”
    “快问。”埃里克看出了她的磨蹭。
    “别急啊,我不知道那两个……嗯……专业术语,用外语怎么说,所以我就用中文了。”
    “嗯。”
    “那个……你……和,男子一起的时候,是攻啊还是受啊?还是攻受都可?”商卡蜜早在几年前就很好奇,不过,那时候,她不敢问。
    “什么意思?”埃里克显然没有理解。
    商卡蜜双手扶额,嘟囔着:“这叫我怎么解释啊?”
    “那就先吃面包。”
    商卡蜜拒绝,解释起来,她说:“就是一个当老公,一个当老婆的意思。懂?”
    埃里克笑了,“说吧,你好奇了多长时间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不能让主动权落在埃里克手里,商卡蜜奋起反击。
    埃里克的手指略过商卡蜜的唇,说:“我喜欢用他们的,这里。”
    “嗯?”商卡蜜不解。
    “嗯哼?”埃里克露出一副“要不要我给你详细解说一下”的面孔。
    “啊!”商卡蜜反应过来,说,“你还真是什么都跟我说啊。”
    “你问,我就实话实说。”
    “可你说了半天,也没回答到点子上啊。”
    “你觉得答案是什么?”
    “嗯……我觉得你不可能受,应该是攻。”
    “这么了解我,还用问?”
    “额……”商卡蜜在心里想:“如果我觉得你有那么一点点受的话,我早就远离你了。”当然,不能告诉埃里克。
    “好了,吃面包了。”
    最终,商卡蜜在埃里克的软磨硬泡下,吃完了一片面包。
    埃里克心满意足,拉着商卡蜜去洗澡。
    他们坐在温暖的床上。
    商卡蜜任埃里克玩弄这自己的手指。突然,有冰凉的东西划过她的手指,落在手腕上。商卡蜜的视线转向自己的手腕,是一件新艺术风格的手镯。商卡蜜往埃里克的身上靠了靠,问:“平白送礼?说吧,有什么事求我?”
    埃里克揉了揉商卡蜜的头,说:“嗯,把别人给你的珠宝扔掉,或者转卖。”
    还记得呢。商卡蜜带着狡黠的目光,问:“那条领带呢?那个袖扣呢?”
    “扔了。”埃里克简洁地回答。
    “真扔了?”
    “我骗过你?”埃里克看向商卡蜜。
    商卡蜜转移视线,感叹:“倒也是。”埃里克满意地笑。
    “和她断绝关系。”
    “已经断绝了。”
    商卡蜜还不满足,又问:“你给分手费吗?”
    埃里克不知她到底要问什么,于是想了想,回答:“除非他们不要。”
    “都给些什么?”
    “珠宝,房子,车,马,等等,不一定全给。看我心情,看对方态度。”
    商卡蜜讽刺道:“哇——那我当初要是和你分手,岂不是得到的更多。肯定比他们多。”
    埃里克惊了,“你说什么?!”
    商卡蜜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蹭到埃里克身上,说:“突然想起一个笑话来,我将给你听好不好?”
    “讲。”
    商卡蜜哪里想起了笑话。她只是想转移话题,可是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笑话也想不起来。除了,那个。
    于是她冲着埃里克笑。笑个不停,没完没了。埃里克看着她笑,露出了微微的笑意,问:“笑话呢?怎么还不讲?”
    商卡蜜停止了笑,说:“我讲完了。”
    “嗯?”
    “你笑了。我的笑话成功了。”
    埃里克依旧在笑,他说:“确实成功了。”
    商卡蜜及时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要睡觉,你去关灯。”
    埃里克制止商卡蜜:“既然笑话讲完了,我们就来探讨一下,讲笑话之前你说过什么吧。”
    商卡蜜双手合十,放在鼻子上,堵着嘴唇,声音沉闷地说:“我错了。”
    “你做错了什么?我没听清你说了什么话,再重复一遍给我听。”他依然笑着,温和的样子,仿佛真的没听清。
    商卡蜜松开手,垂着脑袋,说:“你明明听清了。”
    “没听清。我要你再说一遍。”
    商卡蜜缓缓伸出手臂,抱着埃里克,缩在他的脖颈里,“对不起。”
    埃里克叹了一声气,说:“我原谅你了,睡觉吧。”
    厚重的窗帘遮挡了月色如水,黑暗中商卡蜜坐起来,脑袋重重地靠在后面。埃里克也坐起来,问:“怎么坐起来了?”
    商卡蜜的一只手按压在胃部,说:“胃里突然不舒服,有点想吐。”
    埃里克的手覆盖在商卡蜜的手上,说:“我给你揉揉。”
    “都怪你,让我吃那么多。我想在又想吐,又想睡觉,怎么都不舒服。”商卡蜜的头依靠在埃里克的肩膀上,抱怨着。埃里克一边揉,一边问:“很难受吗?要不要我帮你催吐?”
    “不要。”商卡蜜用软绵绵的声音拒绝。
    “你过来,”埃里克说着,让商卡蜜坐在他的腿上,靠在他怀里,他说,“这样,一会你觉得舒服一些了,也就睡着了,到时候我再让你平躺在床上。”
    “嗯。”
    埃里克拉过被子来,盖在商卡蜜微微发凉的肩膀上。商卡蜜又拉了拉被子,盖在了埃里克的肩膀上。她闭着眼睛,呼吸因难受而不均匀。埃里克听着她深浅不一的呼吸声,说:“以后我们少吃多餐。”
    商卡蜜用细微的声音抗议道:“别给我提吃吃喝喝相关的词汇。难受。”
    “好,不提,不提了。”
    埃里克抱着商卡蜜,说:“我怎么觉得你不胖反而瘦了?”
    商卡蜜没有回答。
    埃里克继续说:“我啊,争取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你先别急。好像怀孕的前三个月是最难受的,而我却没在你身边。你呀,又不自爱,每次不开心的时候,都会把自己搞得一团糟。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这胃,估计就是你自己折腾出来的,对不对?”
    商卡蜜抬起头来,冷冷地说:“你能换个时间教训我吗?”
    “我明明是在向你道歉。”
    “没听出来。”
    埃里克轻柔地把她拉回来,道:“对不起,以后一直陪着你。”
    良久,埃里克发觉商卡蜜的呼吸渐渐沉稳。埃里克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水晶制品一般,轻柔的,不忍的,“蜜?”
    “嗯?”商卡蜜听到了她的名字。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睡着了吗。”
    商卡蜜没有睁开双眼,也没有回答。她靠在埃里克的怀里,在埃里克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突然说:“我也有嫉妒心。”
    “嗯?”埃里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柔柔地说:“我还有贪心。所以我觉得,一定是因为我想要的太多了,所以就必须舍弃一部分,来维持平衡。这样才安全。”
    埃里克听明白了,但他安静得像融入了这片夜色里。
    商卡蜜继续说:“我选择了物质上的安全,可是精神上却怎么也找不到安全了。”
    有淅淅沥沥的声音。
    下雨了。
    “你能不能,给我一点,一点点也好。”
    “你想要什么?”埃里克觉得自己的胸前有些潮湿,被雨淋了一般。但雨是冷的,胸口是烫的。
    “安全感。”
    雨势变大,霹雳拍啦的声音撞击着耳朵。
    埃里克没有回答。
    “我果然……还是……太贪心了。”商卡蜜绝望地自言自语。
    她本来就不期待,却依然妄想着。
    她知道这妄想会幻灭,却依然伤心着。
    埃里克的唇凑到她的耳朵上。
    商卡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刚刚检查出自己怀孕了。埃里克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她要他留下来,他却对她说:“再见了。”
    “是我太贪心了,埃里克,你不要走,不要走。”
    商卡蜜睁开双眼。
    埃里克见她醒来,松了一口气。问:“做恶梦了?”
    商卡蜜点点头。
    埃里克的手在她的眼角处抚摸,说:“你看你,都吓哭了。”
    她这才知道自己哭了。她想起了自己在下雨时的要求,又哭了起来。
    埃里克笑了,“怎么又哭了,一场梦而已。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不,不是,”商卡蜜一边哭,一边摇头,“和梦无关。是昨天夜里,我说的话,你不要当真。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你在害怕?”
    商卡蜜点头。
    埃里克:“我不是已经回复你了吗?”
    “真的?”
    “我骗过你?”
    “是真的……”商卡蜜流着泪水,笑着,她说,“也就只有你会让我这么哭,换做别人,肯定会说,哭什么哭,就知道哭,之类的话语。”
    “我可不会说。”
    “为什么啊?”
    “那样的话,你以后可能,就不会在我面前流露出真实的情绪了。你会躲在卫生间里哭。就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
    “埃里克,认识你真好。”
    “不来点实际行动?”
    商卡蜜凑过去,吻了吻埃里克。
    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商卡蜜问埃里克:“香黛卡尔还是加百列?”
    埃里克在床边,把商卡蜜耳前的头发绕到耳后,说:“是加百列,眼睛和你一模一样呢。”
    商卡蜜笑了。
    “还有呢,在我的观念里,小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是皱皱巴巴的,丑丑的,像只小猴子。不过加百列可不这样,白白净净的,和猴子毫无相似之处。”
    商卡蜜倒不惊讶,说:“这有什么!妈妈说我和弟弟出生时,也是白白净净的。”
    “嗯,还是老婆会生。香黛卡尔也辛苦你了。”
    “要是下次还是个男孩呢?”
    “我也想好了,叫米尚。”
    “准备得这么周全。”
    “我早就计划好了,三个孩子。不多吧?”
    “怎么不多了。”商卡蜜皱眉。埃里克伸出手,去抚平她的眉心。
    他们一共有三个孩子,第一个叫加百列,第二个叫香黛卡尔,第三个叫米尚。加百列的眼睛和商卡蜜一样,剩下的两个遗传了埃里克的紫色双眸。
    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埃里克去握了握小婴儿的手指,小婴儿轻轻攥住了埃里克的小拇指,商卡蜜说:“他的手好小。怎么会这么小呢?”
    第二个孩子是唯一的女孩,虽然长得像父亲,但说话的声音却像极了母亲,尤其是笑声,埃里克问商卡蜜:“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笑啊?”商卡蜜说:“我怎么知道呢?”后来,商卡蜜的母亲说,香黛卡尔的笑声和商卡蜜小时候一样。埃里克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使出浑身解数逗香黛卡尔笑。商卡蜜抱怨:“你别总让她笑,让她休息一会儿。”埃里克看向商卡蜜,说:“我想听听你小时候的笑声。”
    第三个孩子与小绅士加百列完全不同,商卡蜜说:“你小时候肯定就是这样!你看他才多大呀,就懂得讨女孩子欢心了。”埃里克点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道:“说不定米尚可以继承奥兹尔。”
    商卡蜜看着三个在温室花园里玩耍的孩子,想起第一次怀孕时的那个雨夜。
    她总是回忆那个雨夜,埃里克的声音。
    他在她绝望的时候,对她说:“好。”
    对她说:“我答应你。”
    对她说:“不是一点,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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