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之影

第7章


  道士一走进镇子里,他的身后立刻跟来了几个看稀奇的垂髫小童,挂着鼻涕的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装束明显与常人不同的道士,嘴里还不断地大声议论着。那道士并不在意,脸上总是露出耐心的微笑。
  “请问申家大院怎么走啊?”道士在镇口的杂货铺前停下脚步,开口问道。
  “申家大院啊,顺着这条路直走就是了,喏,路尽头就是申家的大门。”杂货铺老板站在门口,朝前指了指方向。
  “多谢。”
  “看样子道长走了很长的路啊,”杂货铺老板上下打量着道士,“敢问道长是从哪里来的啊?”
  “贫道自青城山①而来。”
  “不过听道长的口音,好像不是四川人。”
  道士微微一笑,说:“贫道乃云游道士,游历四方,居无定所,来此之前是在青城山挂单的。”
  “啊,原来如此,从青城山一路走过来真是不容易啊。”杂货铺老板转身走进铺子里,不多时便端着一碗水走了出来,“天气这么热,喝点水吧。”
  “多谢。”道士连忙把手中的铁杖靠在门板上,躬身施了一礼,接过碗来一饮而尽。
  杂货铺老板好奇地拿起道士的铁杖,发现这铁杖竟然异常沉重,不禁说道:“道长的拐杖好重啊,至少得有十多斤吧?”
  道士将碗还给杂货铺老板,说:“这根拐杖有十八斤重,贫道游历四方,总带着这根铁杖防身。”
  “真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啊。”杂货铺老板放下铁杖,连连感慨道。
  “多谢施主,贫道还有事在身,就不多留了。”从杂货铺老板手里接过铁杖,道士转身朝申家大院走去。
  申家是后里镇最有钱的人家,附近许多乡民都是申家的佃农,申家的主人叫申云潜,字光显,是清时的举人,做过几任官,辛亥之后弃官不做,携妻女家眷回乡,置地建宅,做起了富家翁。申家大院是申云潜仿照北京四合院的格局,从外地聘请能工巧匠修建的。大院建在镇子的最北面,石板路一直通到申家大院的门口为止。此时申家大门紧闭,门上悬挂着一块镶边的大匾,上书“大夫第”三个金字,门的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红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申”字。
  道士走上台阶,伸手叩了叩门环。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裹着头巾的少年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道士。
  “敢问这位小哥,你家老爷在府上吗?”道士施礼问道。
  “在,你是在找我们家老爷吗?”
  “贫道姓张,烦劳小哥通报一声,就说青城山的玄真道长托贫道捎来一封信。”
  “好的,请稍等。”
  少年说完便关上了大门。道士站在门边,静静等候。
  过了大约半刻钟的时间,大门又打开了,刚才那位少年走出来对道士说:“道长请进来,我家老爷在堂屋。”
  道士道声谢,跟着那个少年走进了申家大院。一进大门,迎面便是一座彩色影壁,影壁正中用砖砌出丹凤朝阳的图案,四角还装饰有蝙蝠、仙鹤、喜鹊和梅花鹿的砖雕。影壁顶是清水脊的样式,覆盖着黑色的琉璃瓦,有砖雕的椽子,十分讲究,一看便知这是有钱人家的宅邸。
  进入大门,再向左迈进一道屏门,便可以看到申家大院的垂花门了。垂花门一般又叫“二门”,用于隔绝内外院,门外麻叶梁头两侧的垂莲柱雕刻成莲花形,梁头上有“岁寒三友”、“麻姑献寿”和“踏雪寻梅”的彩雕。垂花门里还有一道屏门,平时关闭着,只有贵客来临时才会开启,人们平时进出都会走屏门两边的石阶或者抄手游廊。
  道士跟在少年身后,穿过垂花门,进入内院,沿着抄手游廊朝堂屋走去。内院里种着两棵桃树,树下是两个长方形的大石缸,每个石缸里都养着十多尾金鱼,缸里还漂着几株水草,看上去饶有生趣。
  少年带着道士,走到堂屋前,停下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低声说:“我家老爷就在里面。”
  道士拱手称谢,迈步走进堂屋,只见正中八仙桌旁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穿着寿纹青绸长衫的男子,正上下打量自己,知道这便是申云潜了,于是深施一礼,开口说道:“贫道姓张,名菽子,自青城山而来,有一封玄真道长的信要带给申云潜施主。”
  申云潜起身还礼,答道:“在下便是申云潜,道长请坐。”
  张道士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申云潜后,分宾主落座。申云潜吩咐用人给道士上茶,然后道声歉,拿起书信看了起来。那道士也不说话,坐在一旁静静等候。申云潜个头不高,微微发福,白面皮,三角眼,八字胡,双下巴,看上去颇有官相。他虽然剪去发辫,但脑后的头发依旧没有剃短,垂至脖颈。这种被时人称为“马子盖”的发型在民国初推行剪辫令时曾颇为流行,不过到现在还蓄着这种发型的则多为因循守旧的遗老遗少了。
  不多时,申云潜看完书信,抬起头来,对道士说:“玄真道长在信里说张道长是位四海寻仙的云游道士。”
  “正是,”张道士点点头,说,“贫道素喜游历,遍访名山大川,寻仙修道。前些日子贫道在青城山挂单,与玄真道长甚是投缘,他知我要往天台山②游历,便托我顺路给申施主捎一封信。”
  “原来如此,”申云潜叹了口气,说,“只是现在世道不太平,天台山附近多有匪患,已经很少有人朝山了。”
  张道士淡然一笑,说:“那些盗匪所求,无非钱财而已,贫道乃出家游方之人,身无余财,又有何惧哉?”
  “话虽如此,但那剪径强人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若见路人身无余财,恼羞成怒,说不定会害及道长性命。”
  张道士摸摸胡须,说:“贫道这些年游历在外,也见识了一些风浪,区区盗匪,不足挂齿。”
  申云潜笑了笑,说:“玄真道长在信里说,张道长乃大德之人,精通道法。在下平日颇喜求佛问道,道长既然光临寒舍,还请多住几日,容在下讨教一二。”
  “不敢当,”张道士拱拱手,说,“道法自然,一花一木,若得仙缘,皆可羽化,况乎人哉?况且贫道只是这红尘中一个俗人,唯愿与申施主砥砺切磋一二即可。”
  “道长过谦了。”
  张道士呵呵一笑,说:“若说到修仙炼道,昔日张真人张三丰③有《叹出家道情》歌七首,不知申施主可曾听闻?”
  “愿闻其详。”
  “叹出家,到也真,洗心源必要清净。玄中理方可见明,修真养性谁来问,俺也曾过了些崎山峻岭,走了些州县府城,大都廛市和光混。有一等不犯腥、不犯淫。有一等宽怀忍气财分明,西南国上把朋来敬。昔日理醉似昏昏,醒眼看四海苍生,红尘滚滚金花嫩。天边月谁人认真,世上事那件分明,人人抱着个修仙兴,五十二句玄中语,明明白白说与君。拜明师要访高人,殷勤了才得长生赠。”
  张道士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贫道所诵,乃张真人《叹出家道情》歌其七,愿赠与申施主。”
  申云潜原本以为这张道士只是个粗鄙的云游道人,却不料他腹中颇有文章,想来不似寻常人物,心中不禁生了一层敬佩,开口说道:“宣统三年④,在下弃官回乡之时,蒙玄真道长照顾,曾在青城山小住。掐指算来,自那时与玄真道长一别已有十一年了,不知玄真道长仙体是否安好?”
  “蒙申施主挂念,玄真道长仙体无恙。”张道士掸掸道袍,说,“玄真道长内丹功夫十分了得,又久居青城仙缘之地,吐纳真气,想来必得高寿。”
  “道长所言甚是,”申云潜点点头,说,“光顾着扯这些闲篇了,还没问道长是否用过午膳呢?”
  “贫道囊中备了几个馍馍,已经吃过了。”
  “道长远道而来,光吃几个馍馍怎么能行?”申云潜连忙说,“容在下吩咐厨房给道长做几个菜。”
  “不必不必,”张道士摆摆手,说,“贫道早就风餐露宿惯了,能有一杯清茶已经很好,无须烦劳下人了。”
  “道长不要客气。”
  “修道之人,不拘俗礼,张真人歌云:‘一瓢饭能吃多少,三杯酒面像仙桃,花街柳巷呵呵笑。小葫芦常挂在腰,万灵丹带上几包。到处与人行方便,遇缘时美酒佳肴,淡薄时饮水箪瓢。’申施主的一番好意,留至晚膳又有何妨?”
  “哈哈,好个‘遇缘时美酒佳肴,淡薄时饮水箪瓢’!”申云潜闻言大笑,说,“既然张道长这么说,那晚膳一定好好款待。”
  “多谢申施主。”张道士拱手称谢。
  申云潜又问道:“不知张道长是否吃斋素?”
  自元以后,道教逐渐形成两大宗派并立的局面,这两大宗派一为全真道,一为正一道。全真道乃金国汉人王重阳⑤创立,他借鉴佛家戒律,主张道士应出家居于道观,茹素吃斋,不蓄妻室,并制定了很多严格的清规戒律。正一道主要由天师道⑥融合江南诸道派而成,奉张道陵的子孙为宗主,道内诸小宗派各自传承不绝,正一道士戒律较松散,可以不住道观,居家修道,娶妻生子,饮食也不忌荤腥,又被称作“火居道士”。因此申云潜才会问张道士是否吃斋素。
  “贫道并非全真弟子,不忌荤腥。”张道士答道。
  “敢问张道长是何宗派?”申云潜好奇地问道。
  “贫道自幼便在茅山⑦元符宫随一位大德法师学习《上清大洞真经》⑧,故师承上清茅山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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