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之影

第12章


  “谬与不谬,自在一心,”张道士指了指心口,看了看申云潜,道,“申施主又何必自谦。”
  “阿弥陀佛,老衲也是率性所为,哪里称得上什么诗名,”松月禅师双手合十道,“申檀越抬举了。”
  “贫道云游之余,对那佛门诗文,也略有耳闻,若说到历代诗僧,以贫道之愚见,当以齐己⑦为第一。”这时张道士端起茶来,缓缓说道。
  “齐己诗风仙灵,深得禅机,自然当得第一之名。”松月禅师颔首赞同。
  申云潜平素本就喜读唐宋诗篇,常与松月禅师砥砺切磋,今日见张道士竟然对诗也颇有见解,心中大喜,不禁口诵齐己诗作一首:“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
  诵完之后,申云潜道:“齐己诗中,弟子最喜这首《早梅》,全诗清润平淡,不事雕琢,而颔联中一个‘一’字确乃画龙点睛之笔,郑都官⑧改此字之后,高远之意境立现,真是妙手天成,不愧‘一字师’之名。”
  申云潜口中“一字师”的典故,说的乃齐己曾以《早梅》一诗求教于郑谷,郑谷将颔联中的“数枝开”改为“一枝开”,齐己读罢拜服不已,称郑谷为其“一字之师”,遂成文坛一段佳话。
  “若论意境,则皎然⑨《寻陆渐鸿不遇》一诗不可不提。”张道士随即诵道,“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叩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诵完诗后,张道士放下茶杯,悠然评论道:“此诗纯任自然,当发则发,当止则止,尤以不说尽为妙,不着一字处,尽得风流,深具禅门三昧。”
  松月禅师微笑道:“阿弥陀佛,禅宗机锋讲究言语道断,不立文字,那禅机全在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诗禅若能相合,悟解意境,则字字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无异,乃悟道也。”
  松月禅师所说“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乃指禅宗“拈花一笑”的典故。相传佛祖一次说法之后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一语不发,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遂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予摩诃迦叶。因此“拈花一笑”又被称为禅宗第一段公案。
  申云潜接过话头,道:“唐人重诗好佛,故梨洲先生⑩有‘唐人之诗,大略多为僧咏’之语,而诸多文人诗句亦入禅机,尤以王右丞?为最。”
  松月禅师点点头,道:“《六祖坛经》曰,‘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维摩诘能居家成佛即是此理。自唐以来,禅宗盛行,世人仰慕居家菩萨,多以居士自称,其诗多入禅理,虽非出家之人,亦可称作禅门诗人,不违大乘佛法之精神也。”
  自释迦牟尼以降,佛教内部由于对教义的不同理解,逐渐形成了大乘佛法和小乘佛法两大基本派别。隋唐以后,汉传佛教中禅宗、天台、华严、慈恩诸宗均重大乘佛学。在大乘佛法里,“僧”不仅指出家信徒,也包括居家信徒,松月禅师所说的维摩诘出自《维摩经》?,乃是受大乘佛法信徒推崇的一个居家菩萨。相传维摩诘原为天竺吠舍离城的富翁,他居家修道,曾与释迦牟尼弟子文殊师利反复论说佛法,义理深奥,深为文殊所敬服。维摩诘认为达到解脱不一定要过严格的出家修行生活,关键是主观上要远五欲,无所贪,这样即使拥有资财妻妾也会“通达佛道”,完成真正的“菩萨行”。王维就是因为钦慕维摩诘,所以才名“维”,字“摩诘”。
  “大师所言甚是,白香山、欧阳六一、苏东坡、陈后山、范石湖、吴梅村者?,无不应此也。”申云潜叹道。
  张道士哈哈大笑:“禅门奥义,万法归宗,无过‘内省’二字,盖孔子曰‘为仁由己’、孟子曰‘反身而诚’、老子曰‘涤除玄览’、庄子曰‘心斋坐忘’也。贫道曾去过嵩山?,见那少林寺中有一块混元三教九流图赞碑,上面写道:‘佛教见性,道教保命。儒教明伦,纲常是正……三教一体,九流一源。百家一理,万法一门。’看来古人所云三教一体,诚不欺我也。”
  松月禅师和申云潜闻言不禁也抚掌大笑起来。
  就在三人相视大笑之时,申可轼却倍感无聊,他在学校里学的多是新学,平时断断续续跟着父亲学了点孔孟之学,但又半懂不懂,于那道法禅理则是全然不懂,所以松月禅师他们在说什么申可轼是一点都没听明白。他早就想溜出去赏玩山水了,可是碍于礼数,只能在这里枯坐,拿着一双眼睛四下乱瞪,心中盼望着那三人早点聊完了事。
  “叫小妹不要到处乱跑,这里毕竟是佛门净地,不可造次,不然惹你爹爹发起火来,不好收拾。”申包氏对大女儿申可怡说道。
  “是。”申可怡点点头,起身去叫小妹了。
  申包氏坐在凉亭里,看着满院子乱跑的小女儿,不禁柳眉微蹙。因为要进香礼佛,她穿了一件湖蓝色长袖绸袄,配上一条石青色长裙,全身并无绣纹镶边,十分素雅。二女儿申可悦坐在申包氏对面,正嗑着手里的瓜子。
  不多时,申可怡便带着申可惟回来了,母女四人在凉亭中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这里是龙渊寺的后院,毗邻达摩殿,院中有一个睡莲池,池中有凉亭,两边各有回廊式曲桥与池岸相连,池边有数株百年银杏,高耸参天。院子背倚山势,沿着院边一条石板小路拾级而上,正是龙渊泉的所在。申包氏等一干女眷礼佛之后,便来到这后院僻静之所休憩,寺中和尚都纷纷回避了,只留一个老头陀在远处扫落叶。
  “在寺庙里不可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否则坏了规矩,招惹了神佛,会降罪于你的。”申包氏板起脸来,训诫小女儿说。
  “是,女儿知道了。”申可惟虽然顽劣,但很听母亲的话,低头应了一声,乖乖在凳子上坐下。
  “爹爹、大哥他们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见回来?”申可悦吐出一个瓜子壳,似乎有些不耐烦。
  “想来是与师父们聊得兴致高了吧,”申包氏掖了掖手绢,说,“再过一会儿就该用午膳了,我看你爹爹他们也快谈完了吧。”
  “要不叫毕根去看一看?”申可怡道。
  申包氏摆摆手,说:“不要搅了你爹爹的兴,这里风景不错,我们多坐坐,吃些瓜果,扯点闲篇也没什么不好。”
  “听说爹爹想给姐姐结一门亲?”申可悦突然说道。
  “你从哪里听说的?”申包氏皱起眉头,转念一想,道,“准是你哥哥偷偷告诉你的,是不是?”
  申可悦诧异地问:“母亲怎么知道的?”
  申包氏冷笑一声,说:“除了你哥哥,还有谁能给你们说这些?”
  申可悦吐了吐舌头。
  申可怡幽幽地看了母亲一眼,说:“真的有这件事吗?”
  申包氏轻轻叹了口气,对大女儿说:“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你爹爹一直在考虑此事,想给你结一门好亲事。”
  “那对方是什么人呢?”申可悦急忙问道。
  申包氏白了二女儿一眼,斥道:“说的都是你姐姐的事,你急什么?”
  申可悦笑了笑,趁母亲不注意,对申可怡扮了个鬼脸。
  见申可怡一直望着自己,申包氏便开口说道:“对方是省城永生纱厂孙老板家的四公子,叫做孙绍涵,你爹爹已经将你的生辰八字差人送到了孙府上,听说孙老板也很满意这门亲事,大约过段时间还要请你爹爹去省城商谈这门亲事。”
  申可怡低下头,小声地说:“可我连那个什么孙绍涵的面都没见过……”
  “不打紧的,”申包氏微微一笑,说,“听说孙家家教甚严,几位公子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尤其是那位四公子,还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家上门提亲了——这孙家财大势大,也不知有多少人想去巴结他们。”
  申可怡抬起头来,闷闷不乐地说:“那孙家有钱和我有什么关系?”
  申包氏摇摇头,说:“你净说些傻话,你爹爹想寻个有钱的人家把你嫁了,还不是为你着想。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若能嫁去孙家,日后自然衣食无忧,那你爹爹和我也就安心了。”
  “我们家又不是缺衣短粮,难道连个女儿也养不起了吗?”申可怡愤愤地说。
  “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申包氏有些生气地盯着申可怡,说,“你爹爹和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把亲事给我定下来了。”申可怡抗议道。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申包氏板起脸来,说,“你也不用跟我争,你若是翅膀硬,那就去和你爹爹争论吧。”
  申可怡被母亲的话压住了,她从来不敢当面跟父亲顶撞。此时她涨红了脸,幽怨地看了母亲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申可悦见场面尴尬,连忙劝解道:“今天本是出来散心的,就不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来,吃个水果。”
  “我也要吃。”申可惟立刻跟着嚷道。
  “想吃自己削。”申可悦并不理会嘴馋的小妹。
  “我来吧。”申包氏从二女儿手里接过一个梨子,从桌子上拿起水果刀削了起来。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