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九里

20 长风九里(10)


公司营销部有个策划文案钟老师,是学历史的,文笔很好,公司新闻很多都出自他手;技术部有个小杨,是做网页编辑的,也顺带写一些软文。
    七月的某一天,小杨跑到行政部,说是自己被不公平的对待了,如果行政部不管的话,他就去仲裁委申请仲裁了。
    教育机构很注重形象,公司又才得过最受员工欢迎企业奖,此时爆出个仲裁事件,光头老大怀疑就算公司脸没被打肿,自己的脸也保不住会被老板打肿。
    当下不敢怠慢,急忙把小杨请去了会客室,详细了解情况。
    事情的起因是为了一篇年度感言。
    每年中考公布成绩以后,优胜者们出炉,各大培训机构都会趁机做营销,捆绑上榜优生宣传培训质量,公司也不例外,今年成绩出来后,营销部将在校区学习过的上榜优生一网打尽,又是采访,又是拍照,又是给奖励,顺带把学校老师也一并捎上了,组织老师和上榜优生互动,提高老师曝光度,几番营销动作下来,人气指数直线攀升,招生也是水涨船高。
    通常这时候也是营销部和技术部最累的时候,营销部负责抢人,抢话题,组稿,联系媒体,为了赶时间,全部门通宵加班是经常的事,技术部因为要配合营销部工作(修照片,剪接视频,做网页,配图等),也得跟着加班。
    前前后后忙了一个月,总算该上的新闻都上了,该发的文稿也发了,两个部门稍微清闲一点。此时营销部的钟老师得到一个指令:协助老板写一篇中考感言。
    本来事情也不复杂,张总本身文笔就不错,公司以他名字发布的很多文章主笔都是他自己,写篇感言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坏就坏在此时公司幼儿园出了宗事故,他得去处理,抽不出身,就把感言主题跟钟老师说了一遍,让他代笔。
    钟老师也不知道是不在状态还是心情紧张,虽然把张总从前写的文章都读了一遍,写出来的代笔稿还是让张总不满意,改了无数次,始终没得到首肯。
    最后钟老师崩溃了,在得到又一次的修改意见时,为了尽快终结痛苦历程,他把改完的文档直接发给了小杨,安排他用老板名义发到公司网站上,强行终止任务。
    小杨不知道前因,按照钟老师的安排,把改完的稿子配图直接发了。
    事有凑巧,稿子发出来第二天,张总的秘书晶雪(同时也是他的侄女儿)看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跟他闲聊,说新发的稿子风格跟以前不一样,看着很别扭。张总找来一看,顿时火冒三丈,文稿不对,配图也不对,完全不是他要表达的意思,当下责令营销部和技术部调查个中原委,给个解释。
    营销部的负责人大胡老师和技术部的负责人李主任为此产生了纠纷。
    李主任要求大胡老师担全责,去跟老板解释。
    大胡老师则认为钟老师的文稿虽然有问题,但图不是钟老师要求配的,所以配图的责任应该李主任自己担。
    李主任则认为,如果没有钟老师的文稿,根本不会有配图这回事。
    两方坚持不让步,相持了两三天,到最后老板忍不住了,把两个人叫过去一通狠骂,各扣半个月工资了事。
    至于两个当事人,钟老师和小杨,各有不同待遇。
    钟老师这边,大胡老师选择不处理,口头警示了下就过去了。
    小杨那边就比较惨,李主任要扣他一千块工资(小杨一月工资不过五千块),理由是配图失误。
    小杨十分愤怒,跟李主任理论,说按照钟老师的文稿,从内文主旨来看,配图是非常合适的,不存在失误问题。
    李主任不听,强行扣了小杨工资。
    小杨于是来找光头老大申诉。光头老大也不敢擅做决定,把小杨安抚了顿,答应三天之内给个回复,让小杨先回部门工作了。
    鹿鸣听光头老大讲完过程,说:“小杨是一个典型的被猪队友连累的人。”
    光头老大摸着光头,说:“谁说不是呢。”
    要按光头老大的意思,钟老师明显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小杨是无辜躺枪的路人,大胡老师不处理钟老师未免不妥,李主任抽打小杨也显得师出无名,只是毕竟是部门内务,光头老大不好插手,不过既然问题反馈到行政部,似乎也可以趁机过问一下。
    关键是怎么过问。
    光头老大跟鹿鸣商量,初步的打算是找李主任和大胡老师来谈一谈。
    鹿鸣想了想,说:“老大,我要是你我就不这么干,你找他们谈什么说他们处理的不公平,要他们改正处理意见吗?还是反馈小杨的事?”
    光头老大说:“原则上主要是反馈小杨的事,顺带也说一说钟老师的事。”
    鹿鸣说:“反馈小杨的事,大胡老师就看李主任热闹,李主任骑虎难下,必定会硬撑,坚持自己没有错;说钟老师的事,李主任就会看热闹,大胡老师骑虎难下,也一定会硬撑,到最后,如无意外,多半是他们两个人联手反过来修理你,要你不要听风就是雨,整天替员工出头。你被他们修理也还算了,小杨的问题始终还是没解决,三天之后,搞不好他真的会去仲裁。”
    光头老大说:“就算是这样也没办法,谈话是必须要做的,最多不过就是分开谈了。”
    鹿鸣沉吟了阵,说:“其实这件事最好的办法不是去找两位负责人理论。”
    光头老大说:“你有什么馊主意就赶紧出,还要我请香案把你供起来才说咩?”
    鹿鸣说:“最好的办法,是去找老板的麻烦。”
    光头老大倒抽一口冷气,说:“你晓得不晓得,幼儿园那边出了大事,老板最近毛焦火辣,我现在去找他麻烦,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鹿鸣说:“事情毕竟是他引起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光头老大眼珠转了转,说:“鹿鸣,你反正是长期顶缸的,不如你去说,真要把这件事解决了,月度奖金我翻一倍给你。”
    重赏之下必有猛女,鹿鸣经不起金钱的诱惑,可耻的行动了。
    这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张总从外边回来,晶雪拿了一堆文件去找他签,顺便通报当天的招生业绩,通常这时候是张总一天当中最放松也最惬意的时候。
    鹿鸣就挑了这个时候,去跟张总汇报,“老板,技术部的小杨来行政部说了,他有意要提起劳动仲裁,你没有相熟的律师朋友,我想提前咨询下情况,免得比他打个措手不及。”
    张总大惊,“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鹿鸣就把事件如实反映了一遍。
    张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李主任叫过来一通大骂,说明明是营销部的问题,跟小杨有什么关系,扣李主任的工资也不是因为小杨配图问题,而是因为他和大胡老师扯了几天也没把责任扯清楚,执行力是大问题。老板要求李主任在下个月补足小杨的工资,还要给小杨道歉。
    至此小杨的问题算是解决了,鹿鸣想到翻了一倍的奖金,一阵喜悦。
    但是李主任不乐意了,补足小杨工资是没问题的,反正发的是老板的钱,不要他自己掏腰包,但给小杨道歉的,他有不同看法。
    李主任说:“老板,给小杨道歉对公司来说有诸多不利,如果小杨只是跟行政部反应说自己工资被错扣,我向他道歉是可以的,但是他说如果公司不处理他就要提起仲裁,这明显是在威胁公司,我再去道歉的话,他还以为公司怕他呢,以后动不动就拿仲裁来威胁公司,可怎么办?”
    张总怒道:“你就是不想道歉,何必替自己找借口。”
    李主任梗着脖子,振振有词,“这个我可不认,我现在就可以去道歉,只是公司要想好后果,老板,说一句让你不高兴的话,幼儿园那边最近出这宗事,不就是因为太迁就员工造成的吗?”
    张总气得拍桌子,说:“你都不知道幼儿园那边的具体情况,瞎说什么呢,你们这些人,个个只关心自己,就没有一个是替公司想的。”
    鹿鸣坐在角落边上,看到张总憔悴疲倦的面容,额头暴起的青筋,突然之间,愧疚就像是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将她淹没了。
    跟老板反应小杨的事固然是其中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如果鹿鸣替老板着想一点点,她完全可以不惊动老板直接把事情处理了的。道理很简单,李主任从一开始就没整明白老板究竟是什么用意,他以为老板要他就配图的事给个交代,所以处理了小杨,可是真正应该给老板交代的大胡老师没有处理钟老师,老板对此也表示了接受,可见老板并不需要李主任就配图的事做交代,她只需要将这点告诉李主任,同时适当提一提仲裁的事,李主任完全会改变主意,收回对小杨的处罚,她根本没有必要利用老板急于维护公司荣誉的心态策动老板收拾李主任,如果她没有策动老板,自然也不会有现在这般不可收场的结局。
    鹿鸣自认已经算是很懂得节制的人了,尚且会时不时的抽冷子给老板下绊脚绳,其他干部暗地里算计老板的事,估计应该数不胜数,此刻她终于明白光头老大年前说的那番话的深刻含义,“有一天你坐到他的位子,看到他眼中的世界,就会知道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
    鹿鸣心想,如果换了她来做老板,那个员工满意度调查讨论会,只怕会比老板开得更加惨烈更加凶猛吧。
    道歉的事最终不了了之。因为李主任不肯低头,张总只得踢开李主任,亲自找了小杨来,和颜悦色地谈了次话,又答应把工资补给他,总算把事情揭过去了。
    这件事对鹿鸣触动很大,从前她觉得老板是个自大狂,现在她觉得,其实老板比谁都能忍,比谁都能让,他真的有一副包容天下的胸襟。
    过了几天,大胡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得到风声,跑来找鹿鸣,惴惴不安地问:“老板有没有提钟老师的事?”
    鹿鸣说:“跟我没有提。”
    大胡老师越发紧张,问:“跟别人有提?”
    鹿鸣说:“不知道。”
    到了第二个月,发工资的前一天,张总把鹿鸣叫了过去,说:“这个月的工资表,大胡老师扣了钟老师五百块钱,说是没完成工作任务,不过我估计还是为了那篇感言的事。上次小杨的事后,大胡老师来探我的口风,想知道我对他处理钟老师的意见,我当时就说了一句人是你的,你自己看着办。结果好了,他就是这么看着办的!”
    鹿鸣宽慰他,“也未必是为感言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也许钟老师真的没完成工作任务呢?”
    张总疲倦地叹了口气,说:“鹿鸣,现在连你也不说真话了吗?”
    鹿鸣默然。
    张总说:“全公司就你敢说话,你说说,这是怎么个情况?我怎么就养了一群没主见的人呢?”
    鹿鸣半真半假地开玩笑,“不是我们没主见,是我们不敢有主见,万一主见的不对,半个月工资就不见了,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天天等着钱用啊。”
    张总瞪着鹿鸣,“你的意思又是我错了?”
    鹿鸣说:“不是你的错,客观来说,很少有中层敢不体察上意,不揣摩老板心思的,在哪里都一样,不唯独是我们公司。”
    说到这里,她不明所以的叹了口气。
    张总看着鹿鸣,这个温柔纤秀的小姑娘,虽然总是装成只坚强的小兔子,只是隐藏在心底的忧伤终归还是会时不时的表露出来。
    鹿鸣认真的说:“老板,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再也不跟你作对了。”
    张总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悠悠的说:“你这是在表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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