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九里

一大清早，鹿鸣就觉得右眼的眼皮子老是跳个不停，让她心里很不安宁，老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
    果然，上午她正在埋头干活的时候，温言博给她打电话了。她当初离开北京的时候特别嘱咐过温言博，如果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别给她打电话。
    鹿鸣问：“什么事？”
    温言博的幸灾乐祸从千里之外顺着电话线扑面而来，“鹿鸣，告诉你一个了不得的好消息，容嬷嬷今天早上九点的飞机过去找你，预计十一点半到机场，最迟十二点五十分会到你公司门口，准备好接驾吧。”
    鹿鸣大吃一惊，“容嬷嬷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
    温言博说：“有一天她来我家借洗手间，碰到小波，两个人攀谈起来，容嬷嬷套话的本事你是知道的，两人隔着卫生间的门聊了不到三分钟，小波就把你给卖了。”
    鹿鸣气得真想朝他吐口水，“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温言博理直气壮的说：“我为什么要阻止她，我也希望容嬷嬷去找你的麻烦啊。”
    鹿鸣厥倒。
    容嬷嬷比鹿鸣大十岁，是她硕士班的同学，西北人，笑起来声音震天响，哭的时候则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有时候还会埋头撞人，吵架是一把好手，吵不赢就撒泼打赖，她这样的性格，说的好听叫豪爽，说的不好听就叫奇葩。此人履历复杂，跟鹿鸣这种本科毕业直接读硕士的不同，容嬷嬷是做了很多年销售之后，突然转去做了人力资源，工作中觉得知识不够用，遂去考了个管理学位，成为鹿鸣的同学，她同时也是班上年纪最大的学生，其人姓容，本名非常好听，叫容采蓝，因为年纪最大，又长了一脸老相，所以同学们都叫她容嬷嬷。她自己居然也乐滋滋的认可了，说容嬷嬷意味着忠实可靠，这是大家对她人品的赞誉。
    因为企管的出身，鹿鸣毕业以后顺理成章和温言博一起进了麦肯锡北京公司，从最基础的顾问助理开始做起。容嬷嬷的格调就高了，她毕业以后自己开了一家管理咨询公司，独当一面做生意。容嬷嬷做管理项目有个特点，就是短平快，很多方案长期看对公司不一定有益，短期之内却可以立竿见影产生效果，因此得了个绰号叫热得快。
    容嬷嬷是那种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晚露天睡的人，开公司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不上班。每年的一月份到四月份，容嬷嬷公司都是不开工的，由她带头组织全公司的人到处游山玩水，旅行的路线取决于头年的可分配利润有多少，利润丰厚，则路线奢华；利润惨淡，不用说了，一切从简。把利润都花光了，一群人才会老老实实回来做业务。鹿鸣本来以为照她这种经营模式，公司肯定一个人都留不住，但实际的情况是，容嬷嬷公司虽然小，但人员一直很稳定，并且每年都会收到很多熟人推荐或者毛遂自荐的简历，让鹿鸣郁闷得要命。
    鹿鸣的郁闷是有原因的，同样是同班同学，可是同人不同命啊，鹿鸣在绞尽脑汁的做方案的时候，容嬷嬷却逍遥快活得连尾巴都忘记长出来了，两厢一对比，鹿鸣心里的不平衡真是比山还要高，因为这种不平衡，她恨不得天天盯着容嬷嬷在公司加班加点干活累得头昏眼花皮包骨头，而每回容嬷嬷听到鹿鸣这么说，都会反过来劝鹿鸣丢下那些有的没有的顾虑投进自由的怀抱，像她一样热爱生活，两个人互相都不能说服对方，又贼心不死的希望对方归顺，由此成为酒逢知己不欢而散，话不投机万语千言的相爱相杀知己一对。
    鹿鸣离开北京之后，几乎没有再和容嬷嬷联系，她有意要切断自己的过去，从新开始，只是人生从来不会事事如人所愿，她越是想切断跟过去的联系，过去越是想方设法要和她攀上关系。
    大中午的，鹿鸣睁着两只瞌睡的眼站在秋水校区大门口，果然等到了远道而来的容嬷嬷。虽然是万般不乐意，可是人家已经送上门来，不接待下是有点说不过去的。
    鹿鸣把人带到公司附近的一壶天，叫了几个馆子里拿手的菜，“吃完赶紧坐飞机回去，我忙着呢，没有空陪你玩。”
    容嬷嬷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哭诉，“鹿鸣啊，你看，我为了赶早班飞机五点不到就起床了，好歹让我休息几天嘛，再说了，我来这里还有公事要谈呢。”
    鹿鸣说：“什么公事？”
    容嬷嬷说：“是这样的，上个月初，你们城里有个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听闻了我热得快的名声，请我做了管理顾问，前两天，董事长给我打电话，让我飞过来，跟他讨论个招聘方面的事。”
    这个招聘的起因是因为一堂课。
    据说董事长年轻的时候，赤手空拳创业，遭遇很多挫折，中途一度想放弃，后来听了一位老师的课，大受鼓舞之余，又奋发图强了，奋斗十五年后，终于创下了今天的万贯家财。董事长认为他之所以能坚持到今天，全是因为听了那位老师的那堂课，所以后来他有钱了以后，就把那位老师请来做了公司的御用培训顾问，公司所有的培训课都由这位老师和他的团队主讲，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六年了。董事长还在公司规定，经理以上的中高层管理人员每年必须听十堂以上该位老师的课，想晋升的则要二十堂以上，公司新员工手册也好，企业文化宣传册也好，都是这位老师亲手设计的，里边写满了他老人家的理念，认知和各种箴言真理，在公司内部，敢质疑这位老师的人立刻开除，地位尊崇到这个地步，说该位老师是公司的精神导师也不为过。
    前不久，精神导师准备开课，人力资源部按照从前的惯例，广发了通知，要各部门各分子公司报名。几天以后名单送去董事长那里过目，董事长一看，不得了！人力资源部全员缺席！董事长顿时火冒三丈，把人力资源部几个管理干部叫到办公室，一通会谈，之后，人力资源部主管、经理、总监全部写了辞职报告，当天下午就交接完工作离开了公司，作为他们不参加精神导师课程的惩罚。
    这集团公司有九百多人，人事工作和人力工作搅在一起，本来就很繁琐，现在管理干部集体离职，人力资源部群龙无首，顿时乱成一团，董事长就让精神导师暂时先兼管着，并要他物色新干部。
    一星期之内猎头顾问推荐的简历雪片一样飞到精神导师手里，经过一番精挑细选，精神导师提交了三名人选供董事长参考。董事长就找了容嬷嬷来吃饭，要跟她商量三个人怎么个用法。
    容嬷嬷把事情经过讲完，说：“我觉得吧，这个事情要对付过去，非得带上你不可。”
    鹿鸣撅嘴，“我不去，我好多事忙得要命，走不开。”
    容嬷嬷诱之以食，“那个董事长特别爱吃虾，白灼的虾子，可好吃了。。。。”
    鹿鸣一听说虾子就流了口水，摸着已经很久没有开过斋的肚子，不争气的答应了。
    因为平时上班都没时间，加上许诺鹿鸣的大美虾，容嬷嬷特意选在了周天中午去拜访董事长。对方也是个知情趣的，立即就把见面地点选在了集团下属的饭店里。
    两人赶到约好的饭店，董事长已经等在那里了，身边跟着他的助理。
    董事长是个年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微微有点秃头大肚子，不过风度很不错，见到两位女士，还知道站起来表示礼貌和欢迎。
    各方介绍完了，寒暄两句，就开始吃饭，饭吃得差不多，正事就提上了日程。容嬷嬷是个炮筒子，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问了很敏感的问题，“这三个人选被推荐的时候，林老（那位精神导师）有没有说具体的使用安排？”
    这是鹿鸣跟容嬷嬷商量过的，先把情况摸清楚，如果精神导师已经给了董事长三个人的使用安排，容嬷嬷就浑水摸鱼含混其词的敷衍过去，免得跟精神导师的意见冲突，如果精神导师没给建议，容嬷嬷就随意发挥，给点热得快的建议。
    董事长说：“林老主要是给我做培训的，不管人事方面的事。”
    这话算是交了底，要容嬷嬷不用担心会跟精神导师起冲突。
    容嬷嬷说：“董事长，你别怪我嘴巴坏哈，我们西北人，说话不爱遮遮掩掩，我再问个戳心窝子的问题，你上回干掉人力资源部那一群干部的时候，想过会遭今天的罪没有？”
    董事长尴尬的说：“当时也是脑子犯抽，气糊涂了，没想那么多。”
    容嬷嬷认真的说：“以后别干这种傻事了，我分享你一个建议吧，人力资源部和财务部的管理人员，千万别随便动，因为这两个部门的人特别难找到合适的。”
    董事长苦笑着说道：“我也发现了。”
    话起了头，接下来容嬷嬷就开始跟董事长讨论精神导师林老推荐的三个人的用法。
    在开始讨论之前，先说一下三个人的情况。
    精神导师选出来的第一个人三十六岁，在一家上市公司做了六年的人力资源总监，简历写擅长规划；第二个人三十岁，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简历写擅长绩效考核；第三个人二十八岁，是同行公司出来的招聘主管，简历上写擅长中高级人才征募。
    容嬷嬷一边翻看简历一边咂嘴，“董事长你不厚道啊，还说人家没给意见，这三个人从职位上看，正好是主管，经理和总监，那不都已经安排好了吗？我们还讨论什么？”
    董事长说：“问题就在这里，林老把人推荐给我的时候，我问他，三个人都是怎么个情况，这么安排合理不合理。他回答我说，合理。我再问他怎么个合理法。他就说，三个人综合素质都很好。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鹿鸣听到这里微微一笑。
    鹿鸣每次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都会让人抓狂。
    容嬷嬷曾经这样形容那种笑容：人见人恨，见一次想打一次，不打得她连妈妈都认不出来不足以平民愤。
    董事长果然也恼火了，沉着脸说：“你笑什么？”
    鹿鸣心说笑还需要理由吗？当然不需要，但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提供你一个，“很久以前我用过一个招聘专员，她刚开始写面试总结的时候，都是千篇一律的人选积极主动，综合素质好，符合岗位用人要求。后来我把她干掉了，你知道是为什么？”
    容嬷嬷嘴角一点微不可见的窃笑。
    董事长问：“为什么？”
    鹿鸣说：“因为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啊，什么叫综合素质？什么又叫综合素质好？她定义的综合素质和我定义的综合素质是不是一样的？她定义的好和我定义的好是不是一样的？她认定的综合素质好可能是指人选体健貌端有耐心，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打得过小三揍得过流氓，我定义的综合素质好是会组织懂协调，能做体系能做执行，有困难时迎难而上，要待遇时点到为止。你看，两个人的定义完全不同，怎么谈得下去？面试是一个接力棒游戏，要想使整个工作有序的推进，前一轮面试官就要给后一轮面试官提供尽可能多的信息，虽然每个人的面试角度不同，但都要以前面的面试总结作为基础，从这个角度来说，综合素质好评语太抽象了，除非我们先定义好，综合素质究竟是指什么，好中差的标准是什么，如果没有这个定义，那就是废话一句，对后一轮的面试基本上一点用处都没有。”
    鹿鸣话讲完，容嬷嬷接口：“鹿鸣讲的是对的，董事长你现在不就面临这种困境了吗？”
    董事长说：“这个也不是林老的问题，他是搞教育的，对选人用人这一套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容嬷嬷要笑不笑的说：“你既然知道他对选人用人这一套不熟悉，为什么还要他来挑人？”
    鹿鸣暗地里朝容嬷嬷竖了个大拇指。
    董事长面色变得很难看，似乎是很想发作，但是左右权衡了一番，最后又忍下来了，问容嬷嬷：“容总认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容嬷嬷嘿嘿的笑了下，说：“不外是因为你信任他，你觉得他不会害你，所以不管他有没有这个能力，你都把事情一股脑儿的塞给他，而那位林老先生呢，他感激你的知遇之恩，恨不得涌泉相报，所以不管自己能不能干，都一揽子的兜下来，你们俩啊，真是一对情深似海的好基友。”
    说着说着她哈哈大笑。
    董事长气得脸都黑了，看那个样子好像分分钟想拍桌子把容嬷嬷打出去。
    容嬷嬷很猖狂的说：“董事长，你现在是不是很想解除跟我的顾问合同？”
    董事长咬紧牙关不吭声，他旁边那个助理说道：“容总，我们董事长是诚心请你做顾问，不会随便解除合同的，今天也是抱着请教的心态来跟容总讨论公司的人事问题，我们在这方面都是外行，容总却是专家，相信你一定会给我们很专业的建议。”
    容嬷嬷说：“建议我是有的，专业不专业就不好说了，而且你们不一定会接受。”
    董事长助理说：“请容总惠赐。”
    容嬷嬷说：“我的建议很简单，把你们那个国宝级人物请出人力资源部，让你们常务副总代管那个部门，招人的事也交给他。”
    董事长问：“为什么？”
    容嬷嬷说：“选人是一项很专业的工作，国宝干不了，实际情况也确实是这样，你非要他干那是害人害己；当然常务副总也不一定能干，但这活儿总得有人干吧，而且他是你们元老，对你们公司知根知底，干部方面尤其了解得深，人力资源部是统管人力资源的部门，什么样的人能团住这些干部，顺利开展工作，他应该最清楚，所以由他来负责是合适的，完成这个任务，他唯一的缺陷应该是在对人选的技能把握上，不过这个很简单，一个结构化面试大纲，外加一套综合测试题，应该能试出个七七八八，何况还有猎头先期把关。”
    董事长说：“这个事情不让林老插手，他会不会有意见？”
    容嬷嬷说：“他要是个聪明人，会巴不得早点抽身，他要是有意见，说明他是个糊涂虫，不值得你倾心相待。”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董事长面色黑得如锅底，事情谈完，送鹿鸣和容嬷嬷出门的时候，鹿鸣真担心他会在后边踹容嬷嬷一脚。
    回家的路上鹿鸣无可奈何的问容嬷嬷：“请问你今天为什么会这么猖狂？你如果不想赚他的钱，主动解除合同就行了，用不着大老远的跑来羞辱人家，何况还是当着他下属的面。”
    容嬷嬷耸了耸肩，说：“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随心所欲不把人力资源当回事的做法。”
    鹿鸣笑出来，“容嬷嬷，你一个半道出家的女汉子，对人力资源这个行当的感情，好像比我这个根红苗正的正经人还要深啊。”
    容嬷嬷斜了鹿鸣一眼，“那当然，我可不像你，年纪轻轻，薄情寡义，没心没肺，如日中天的事业说不要就不要，生死与共的团队说抛弃就抛弃，你简直就不是人。”
    鹿鸣瞪眼，“我不是人是什么？”
    容嬷嬷搂住她的脖子，亲亲热热的说：“你是我的小心肝，可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