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飘香

48 拒认亲


端王车驾离开宁城之时,尚还是艳阳高照。出了直隶踏进京城地界,却是连日阴雨不曾放晴。道路泥泞,车马行于其上极为不便。霍清端顺势出言说‘停下来歇在农家,待车马缓缓后再走’。能晚些见那些个黑脸,青棠自是乐意的。
    只下了马车,看到那村外矗立的碑上书写的三个大字‘崔家庄’,青棠这乐意立时消了三分。停在别处歇息,她不会多想。但沾上‘崔’字,却是让青棠浮想联翩。再说了阴雨天车马虽行走不便,却不是不能行走。走慢些慢慢晃荡到驿站,这也是一种休息不是。回脸看看清冷挺拔霍清端,她轻声问句:“崔氏跟这儿可有关系?”
    霍清端点头,淡淡说:“崔氏母家住在这里。”看出青棠的不大乐意,他耐下心来又补两句:“我本意是让张易恒给崔氏安排后半生,奈何她不愿。镇国公世子、嘉敏去医馆看过她,言那崔氏可怜,说只要女子的父母健在,其婚嫁就该让其父母来安排,断没有让男人来插手的道理。他们已将崔氏送至家中。我过来看看他们是不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青棠大眼看着霍清端,失声惊问:“你们想过崔氏没有?你们有问过她愿不愿意回家吗?直不隆咚地送人家回家,看着是好意,实则是昭告四邻‘他们崔家在外头野了好多年的姑娘回来了’!你们确定你们是在帮人,而不是在抹黑崔家、逼崔氏自尽?”
    霍清端平静回视青棠。要不是有这层顾虑,他何必要在崔家庄逗留他这不是也怕嘉敏他们好心办坏事么。
    青棠眨巴两下眼睛,刚才是她的反应过激了。不过送崔氏回家的事虽不是霍清端的主意,但明明是要去北边承德避暑的镇国公世子、嘉敏郡主忽然折返,不仅仅是因为可怜崔氏吧。想想,青棠正经说:“嘉敏郡主说的没错,女子婚嫁是没男人插手的道理。你是高高在上的端王,也是男人,所以等进了崔家,你可不能插口崔氏的事。有什么需要开口的,由我来说。”再想想,她又补道:“崔氏对你是有情的,你要是不想害她后半生孤苦无依,那就管好你自己。你一时的残忍换她后半世康泰,很值得的。”
    霍清端又有些想笑,他说过了,不要用很正经的口吻和他说话。那般义正言辞,当他看不出她藏在话里的浓浓醋意?只思及崔氏,这笑便出不来了。没有家族庇护又不接受外人好意安排的崔氏,只能把她自己卑微地活到泥土里去。虽说那是崔氏自己的选择,但看在崔氏故去的祖父曾教他读了两日书的面上,他还真是该残忍些才能不让那崔祖父再次入梦哭诉说‘小老儿子孙不肖啊’。
    如此相伴前行边走边说,霍清端、青棠来到崔家门前。这时一声柔柔的‘端哥哥’传过来,紧接着香气迫近。青棠的鹅蛋脸放晴一些,微笑看看走近的嘉敏郡主,颔首。随即转脸对上霍清端,她不提崔氏,重提马车上说到的话题:“你的脖颈还僵吗?我脖颈僵的时候,自己按按就能舒服好多。你也按按吧。”
    霍清端面上重现浅笑,对嘉敏颔首后,温和对青棠接口说:“还僵的很,不若一会儿你给我按按。”
    青棠笑笑,很是温婉说好的呀。嫁给这样招人喜欢的男人,真的真的很是挑战她的修养。
    嘉敏郡主定定站在三丈开外,看看她的‘端哥哥’,看看徐青棠,再看看他们互视的脉脉温情,心里酸涩无比。低头思量好一会,这才平静抬头,对霍清端说:“端哥哥,我把崔氏带过来了,可他们崔家不认。现在怎么办?”
    霍清端淡淡说:“不认就不认。让崔氏过来,跟在青棠身边。”崔氏不是自小被拐,她知道家在哪儿,沦落做妾也不回,那她离家时怕是很不光彩。崔家不愿认,也是情有可原。当然,崔氏但凡有青棠五分的傲气、理智,也不至于一根筋沦落到如斯地步。回不了家的话,那跟在青棠身边学着些。
    嘉敏惊讶看眼青棠,她会收留崔氏?
    青棠肚里丢霍清端个白眼,她说过不要崔氏的好不好!
    往内院走,青棠平静看看院里假山绿植、整整齐齐青砖红瓦,心生叹息。崔氏母家以前有多富贵,她不知。只现在单看这三进大宅,也知崔氏离家前,过的日子应是好过这世上大多数姑娘的。在外活得那般困难崔氏还是不想回家,这被迫回了家崔家人又不认,怕是崔氏当初的离家并不简单。
    随霍清端落座主位,简单回应了崔家人的热情叙话,青棠把视线投注到站在正堂里的崔氏身上。崔家不认崔氏,她又不想让霍清端插手进来,那就只能由她来把崔氏从被拒认的尴尬中解救出来。于是青棠硬着头皮,很是老辈人样子似的温和开口:“怎么,寻错了?”顿一下,加一句开解话:“寻亲这事急不得,有多少人找了三年五载的都找不到亲人。你这才第一次,别往心里去。”
    崔大夫人看看崔氏,对着青棠迟疑说:“她长得确实是和老妇小女儿蛮像的。”
    霍清端从容饮茶。崔氏安静垂首。青棠莞尔,恢复本色好奇开口:“真的很像吗?我只听说过亲兄弟、亲姐妹长得像,还没看过没血缘亲情也能长得像的。您家小姐,可能出来让我一见?”
    崔大夫人面现尴尬,刚刚把盛气凌人的镇国公世子送走,没想到来了个更难缠的。句句字字不离‘亲’,戳得她心口直疼。
    母亲为难,儿子崔源接话说:“我家小妹三年前得急病没了。母亲思之甚切,每每见和小妹长得像的,总要说上一说。唐突之处,还忘见谅。”
    霍清端吃惊,他想过崔家会不认崔氏,却没想到崔家做的这么绝,三年前就说出崔氏已死。大家女儿多数温婉柔顺恪守礼教,但也不是没有婚前做那出格事的,这种情况下母家多是圈禁了女儿。即便有崔氏这样流落在外的,那也是对外宣称得了病见不得人、私下找寻的多,很少有人家会在女儿还在世的情况下说女儿死了的。
    青棠瞟眼崔氏垂下来的泪珠,看上崔大夫人,好心说:“大夫人思女之情可悯,我这侍女也是孤苦无依。即是同大夫人家的小女儿长得一般,且她也是姓崔,不若让她认大夫人您做义母可好?”
    霍清端看眼青棠,这样也好。‘崔家小女儿已死’,这下也不用管它前事光不光彩、谁伤谁更深。只要能让双方、让旁人把前事翻篇,认作义母女又如何?又不会比亲母女少个鼻子多只眼的。
    崔源却是顽固,直接说:“不可!”
    崔氏认亲、婚嫁之事,霍清端答应不开口。但崔氏是青棠的‘侍女’后,说义母女之事,他却是很有资格开口的。冷眼看过去,霍清端冷冽说:“怎么,我端王妃的贴身侍女做你崔家义女,还委屈了你崔家不成?!”
    未等崔源开口,崔氏跪倒,决绝说:“奴婢这辈子就守在王妃身边,终身不离开一步。”
    霍清端沉脸。
    青棠无语。端王妃那个尊位,她的屁股还没能够到好不好?看看不安的崔大夫人,看看决绝崔氏,再看看冷冽霍清端,最后看向顽固崔源,她决定再努力一把,先问崔源为什么不认义妹吧。
    这次崔源未答,崔氏再次抢话,凄厉说:“王妃,奴婢发誓守着您一辈子,您不要赶我走。”
    青棠看崔氏的眼冷了,却是俏脸带笑软和说:“就属你话多。再插话,别守着我,守菩萨去。他身居仙位难免寂寥,应是会喜欢你这样话多的。”
    崔氏瑟缩了身体,默默起身。
    青棠抬眼看看脸色惨白的崔大夫人,再看向崔源,又温和问询一遍。她已把台阶给崔家铺就,崔家再不识相、崔氏再说什么守着她,那就别怪她送崔氏进尼姑庵!佛门清修之地,应是最能让人自省其心。
    崔源不答青棠问询。昂头,直视霍清端,他铿锵说:“三年前我家小妹是随端王殿下走的,三年后端王殿下送个同小妹长得相像的女子回来给我母亲做义女。我想问一句,殿下,你把我崔氏置于何地?”说罢,扭脸对一旁侍立的婢女说:“去,着少奶奶寻了三年前小妹离去前留下的字条,还有把苏文忠公的《颍州祈雨诗贴》取出来。”
    霍清端微微变脸。四年前他珍藏的苏文忠公《颍州祈雨诗贴》借给成王弟弟后,他问过数次没能要回来。怜成王弟弟母妃出身卑位分低,想成王弟弟得不着什么好东西,那之后他就没再问。却不想苏文忠公《颍州祈雨诗贴》会流落出来,竟让人冒他之名行那拐骗之事!
    字条取来,诗贴献上。霍清端看过,沉脸不语。青棠接过,略一翻看后放回桌上,淡淡说:“穿龙袍的不一定是皇帝,太子也穿龙袍呢。同理,这能拿出《颍州祈雨诗贴》的便一定是端王?我看未必。当年崔公子甫见这诗贴、字条之时,难道不曾生那疑惑?就没想过派人去查证害舍妹‘离世’之人到底是谁吗?”
    崔源咬牙,沉声说:“查了,寻着个小太监,说成王殿下吩咐他给端王殿下做件事。”
    青棠等一会儿,见崔源不继续说,开口问:“然后呢?”不该来个对质什么的?
    崔源愕然,还要什么然后。略一思索反应过青棠话里意思,立时羞愤。那时贪腐案的余波未息,自家正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能问到宫里小太监头上,这已是冒着再被皇帝注意再掀旧案的风险了。
    青棠怅然。这事闹的,崔家查不到崔氏跟谁走的,就单靠这苏文忠公《颍州祈雨诗贴》一口咬定这是端王干的。崔氏又恋着霍清端,怕是她知道骗她的是谁,也不会说出来。怎么办?
    这时,久不开口的霍清端戏谑青棠道:“瞅瞅你这跳脱性子,人家不过是不认你的侍女作义女,你就这般欺负人,连人家宅院里的私事也要听一耳朵。现在可听够了?够了的话,回家将你的侍女调*教的可人意了再琢磨义母女的事吧。好了,走。”
    青棠眨巴眨巴大眼,不在这儿宿眠吗?转瞬,鹅蛋脸上绽出绚烂笑意,说:“走吧。”做王爷的人,对事情的反应果然是有选择性的。放大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对自己不利的,能一语掩过,绝不废话两句。不过,霍清端真的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冒他之名做的坏事?还什么以后琢磨义母女的事,当她很闲愿意管崔氏的事啊?
    再看看桌上崔氏‘离世’前留下的字条,青棠瞅瞅泫然欲泣的崔大夫人,轻快迈步跟上霍清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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