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子朱祁镇

第3章


瞻基即位伊始,叛乱敉平,四海晏然。既得贤臣辅佐,又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仓廪充实,一派太平景象。瞻基正值壮年,精力旺盛,听政之余热衷于各种游乐活动:踢球射柳、斗鸡走马、放鹰捕猎,无所不涉。他还一度痴迷于斗蟋蟀,因此博得个“促织天子”的恶名。至于流连后宫,沉迷于妃嫔美色则是帝王的通病,瞻基是个率性而又精力旺盛的人,哪能抵挡后宫许多艳妃美姬的诱惑?即使在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后宫诸妃的倩影也不时在他脑海中浮现:那婀娜多姿的袁丽妃,精灵古怪的诸淑妃,歌喉亮丽、小鸟依人般的徐顺妃……唉!人世间唯有情欲难于抑制。他蓦然想起那个敢于批评父皇好色,差点被父皇杀掉的侍读李时勉。自己身边若有这么一位不怕死的谏臣,或许身不至此吧?
午夜时分,在一阵长时间的昏厥过后,瞻基感到自己神情突然异常地清醒。他听到了铜兽炉中栗炭燃烧时“毕剥”的爆裂声,也闻到了宣德炉中袅袅飘出的檀香。御几上那只造型典雅古朴的宣德炉是他亲手设计的,炉底铸有“大明宣德年制”字样。环顾御榻上方,墙壁上挂有一柄做工精巧的蓝纱宫扇,扇页上亦有御笔题诗:湘浦烟霞交翠,剡溪花雨生香;
扫却人间烦暑,招回天上清凉。
这小小的咏扇诗是他数以千计的诗词中的一首。承平岁月,他常与侍臣们泛舟太液池,登临万岁山,一面欣赏皇家园林的美景,一面吟诗作赋,互相唱和。他还喜爱绘画,尝作《松云荷雀图》、《瓜鼠图》、《黑猿攀槛图》等画作赐给身边的宦官、大臣。他的花鸟画中的柳枝树干师法南唐后主李煜的“金错刀法”,他的行楷书法也略似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庆幸的是他只是欣赏这两位亡国之君的艺术才华,处理国政的本领却远远胜过他们。
也许是想到了这些值得欣慰的往事,他顿觉胸间舒畅了些许,万籁俱静中他似乎听到宫外隐隐传来的更漏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哦,昨天新春朔旦,礼部请命卫王瞻埏摄享太庙,那么今天是正月初二了。往年这个时候,宫中到处张灯结彩,自己还兴致勃勃地撰写了许多春联,让宫人们贴到各处。他还要率领皇后嫔妃去清宁宫给皇太后拜年。后宫中的小太监们变着法儿扎花门织花篮,把各个宫室装点得喜气洋洋。有一年的上元节他甚至还微服出宫,体察京城上元盛景,与民同乐。现在这一切都离他远去了,皇宫大内中万籁俱寂。他知道这皆因为他的病情严重,皇上病成这样,谁还有心欢度春节?
大凡人在弥留之际都要想到自己的亲人。瞻基的皇后孙氏,是永城主簿孙忠的女儿,自小聪明伶俐,天生丽质。仁宗张皇后之母彭城伯夫人将她带进宫中,那时她年方十岁,深得成祖喜爱,命张皇后养于宫中待其成年,从此孙氏与瞻基在宫中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永乐十五年瞻基十九岁,成祖为皇太孙择婚,选定锦衣百户胡荣之女为太孙妃,而以孙氏为太孙嫔。瞻基即位后册立胡氏为皇后,孙氏为贵妃。孙贵妃体态妖娆,又兼百般取悦上意,深得瞻基宠爱。只是她也和胡皇后一样没有子嗣,瞻基埋怨她道:“皇后有病不能生育,卿没病也不生育,难道朕该命中无子么?”孙氏羞惭无言以对。过了不久,孙氏悄悄告诉瞻基,自己月信久不来潮,怕是怀有身孕了。瞻基狂喜之余立即许诺:“卿若生男,当立你为后。”以后数月,孙氏每每以养胎为由拒绝皇上临幸,大度地把他赶到别的嫔妃宫里去。
原来后宫中有一名皇上偶尔临幸的宫女怀了龙种,孙氏将其秘藏宫外,待她产下男婴立即抱进宫来,并把那宫女处理掉以绝后患。为了掩人耳目,孙氏还煞有介事地布置了一场自己临产的闹剧。
瞻基得知孙氏产下麟儿,大喜过望,当即给皇儿取名祁镇,传旨大赦天下。一些侍臣逢迎圣意,在皇子出生七八天之后便纷纷上疏,请立祁镇为太子。更有甚者,借母以子贵为由,奏请改立孙贵妃为皇后。可废立皇后是国家大事,瞻基召张辅、蹇义、夏原吉、杨士奇、杨荣等辅政大臣入宫商议。他开门见山道:“有一大事需卿等为我一决:朕年近三十无子,中宫有病不得生育。今幸贵妃生下皇儿,当立为嗣。朕闻母以子贵,现群臣请立贵妃为后,但不知何以处置中宫?卿等为朕设一良法。”
这可给内阁大臣们出了一道难题,众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半晌,一贯善于逢迎圣意的杨荣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废黜中宫皇后么?”
瞻基问:“前朝有无废黜皇后的先例?”
杨荣连忙答道:“宋仁宗曾将郭皇后降为仙妃,便是成例。”
瞻基见张辅、夏原吉、杨士奇等均无附和之意,便逼问他们:“卿等为什么不说话?”
杨士奇忍耐不住,顿首奏道:“臣等事君如父,视后如母,哪有儿子参与议论废黜母亲的道理?”
一席话弄得瞻基面红耳赤,但他仍不死心,又问:“废后之事史册上有无议论?”
杨士奇道:“宋仁宗废郭后,孔道辅、范仲淹率言官数十人力谏,全部被罢官,这件公案至今悬诸史册,怎么说无议论?”
听他这么一说,瞻基益发不高兴,脸一沉拂袖而起,斥退了众辅臣。
瞻基为了扶正孙贵妃,铁了心要废掉胡皇后。但他还是想争取大臣们的支持,过了数日,又召张辅、杨士奇等入见,商议此事。
杨士奇被逼急了,推托道:“皇太后英明决断,此事应遵循太后圣断。”
瞻基却说:“朕与卿等商议,便是太后的旨意。”
杨士奇不再说话,但瞻基特别器重这位办事稳重的辅臣,他屏退张辅等人,单独留下杨士奇步入文华殿,推心置腹地密谕他道:“朕并非必欲废黜皇后,但事出不得已,卿务必为朕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
杨士奇知瞻基决意不可挽回,沉吟半晌问道:“皇后与贵妃平日关系如何?”
瞻基道:“二人彼此相睦,皇后在病中,贵妃常去看望她,可见彼此并无隔阂。”
杨士奇道:“若果如此,陛下不如开导皇后以病笃无子恐误宗嗣社稷,主动辞让皇后名位,如此方合礼法。”
过了几天,瞻基兴冲冲地召见杨士奇道:“卿的主意果然奏效,皇后听朕这么说,欣然答应主动上表请辞后位。虽然太后不同意这样做,贵妃亦坚辞不受,并说:‘皇后病愈后自然有子,我的儿子怎能先于皇后嫡子呢?’然而皇后辞意坚定,她决意迁居别宫潜心向佛。”
杨士奇叹一口气道:“宋仁宗虽废郭后,然恩礼不衰,愿陛下善保始终,平等对待两位皇后。”
瞻基为他的忠诚感动,答应道:“朕依卿所奏,决不食言。”
宣德三年三月,瞻基郑重颁诏:
皇后胡氏,自惟多疾,不能承祭养,重以无子,固怀谦退,上表请闲。朕念夫妇之意,拒之不从。而陈词再三,乃从其志,就闲别宫。其称号、服食、侍从悉如旧。贵妃孙氏,皇祖太宗选嫔于朕,十有余年,德义之茂,冠于后宫。其生长子,已立为皇太子。群臣咸谓《春秋》之义,母以子贵,宣正位正宫。今允所请,册贵妃孙氏为皇后。
按诏书胡皇后的称号并未废黜,只是病中的她心灰意冷,主动迁出正宫,退居长安宫潜心向佛,赐号静慈仙师。皇太后张氏同情她的遭遇,常召她入清宁宫与自己同住。宫中饮宴时也让胡皇后座位靠近自己,居于孙皇后之上,常使孙氏怏怏不乐,瞻基也觉得尴尬。数年以后,对于废后一事瞻基也颇有悔意,自我解嘲说:“这是朕少年时的荒唐事。”
瞻基患病期间,孙氏每天都要带着皇太子祁镇前来问安。刚满七岁的祁镇天生好动,在父皇病榻前待不了多久就不耐烦了,孙氏只得让内侍宫女领他出去玩耍,自己则在御榻前侍奉,每每还亲尝汤药,殷勤侍候。她对瞻基沉溺后宫美色因而致病心知肚明,然而如愿当上皇后的她已心满意足;且兼自知年老色衰无法拢住皇上的心,也只得随他去了。现在她唯一关注的是自己生下的皇太子能够顺利继承皇位,那样自己就能以太后的身份继续主宰后宫。
病榻上的瞻基对孙氏的殷勤侍奉已感到木然了。他知道自己的病已非药石所能治愈,每当孙氏捧上汤药时勉强喝上两口不过虚应故事而已。这时他倒很想那个被废为静慈仙师的胡皇后能出现在病榻前。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她了,不过胡皇后始终没有来乾清宫,只把她为皇上消灾祈福的经文亲手誊抄了一份送来御览。瞻基看着那字迹娟秀的蝇头小楷,心中着实感动。
除了两位皇后,瞻基育有二子二女。次子祁钰为吴贤妃所生,年方六岁,因系庶出,在瞻基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不能和太子祁镇相比。自从瞻基确信自己病愈无望,就不能不为后嗣之君担忧起来。皇太子年方八岁,懵懂顽皮,尚未就学,何堪临御天下?好在自己给他留下了一个坚强的辅政班子,“三杨”、张辅、胡濙等忠诚而又经验丰富的老臣足以应付任何惊涛骇浪。不过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的母后尚健在。年近六旬的张皇太后历经三朝,她帮助父皇仁宗在激烈的储位斗争中最终胜出,得登大宝。洪熙、宣德朝的许多恤民新政都得到她的赞许。蹇义、夏原吉、杨士奇等前朝重臣,无不对她尊崇敬服。幸得她老人家掌舵,瞻基对身后之事也放心多了。
也许是因为心灵感应,瞻基正念及母后时,忽闻宫门外内侍通报:“皇太后驾到!奴婢等恭迎太后。”
寝殿中一阵骚动,闻太后深夜驾临,值夜的宫人太监都醒了瞌睡,纷纷出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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