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子朱祁镇

第4章


年迈的张太后倒还精神矍铄,在宫女们小心搀扶下下了辇,簇拥着步入寝殿。老人家径直走到瞻基御榻前,早有宫人搬来绣墩,请太后在床前坐下。
瞻基在弥留的恍惚中听到母后来看他,在榻上挣扎着要身边的太监扶他起来。但气血亏输殆尽的他哪里还能动弹,只在枕上欠了欠身,似乎已耗尽全身力气。他声若游丝地道:“孩儿不孝,累母后……这么晚……还不能安寝……”
张太后看着瞻基黄肿发暗的脸,不禁悲从中来,两行泪珠已然挂在她苍老的脸颊上。她颤巍巍地摸索着攥住瞻基搁在锦被上的手,像是要尽力把儿子从死神手里抢过来。但此刻她仍然强忍住内心的悲痛,违心地安慰瞻基:“皇上气色比前日好多了。儿啊,你不用着急,我已发懿旨至南京,叫他们延请江南各省名医火速来京为你会诊。据太医院说,江南神医可多啦!咱们贵为天子,倾全国之力,还怕治不好你的病么?”
瞻基这时已进入迷惘状态,已然看不清母后的脸,但他完全能体会老人家殷切的爱子之心。他轻轻叹气道:“儿自知……人的寿夭……自由天定……不可强求。儿此去不足为憾,唯念太子年幼,不能执掌国柄,因此郁结于心……”
张太后攥着瞻基的手,好像是握着一段枯枝,气息全无。她此时确信儿子的命程走不远了,见他提到继承国祚的皇太子,连忙安慰他道:“皇上尽管放心,太子虽然年幼,但他天资聪慧,进学之后,日后必成大器。朝中有蹇义、‘三杨’、张辅、胡濙等老臣辅佐,先帝以来推行的各项恤民德政必能继续发扬光大。”
“诸臣虽贤,但他们毕竟是臣子,不能主持国柄。”瞻基的目光缓缓移至御榻上的锦盒,继续交代道,“朕已亲笔拟就遗诏,任命杨士奇、杨溥、杨荣、张辅、胡濙为幼主辅政大臣,在太子亲政前主持朝政。所有军国大事,需禀报太后而后行。孩儿不孝,只得劳累您老人家了!”
张太后见瞻基已安排好后事,只得强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极端悲痛,颔首答应。也许是年纪大了,承受不了眼巴巴目睹亲人离去,她毅然站起身来,含泪嘱咐道:“天快亮了,皇上好生休息吧。”
瞻基依依不舍地目送宫人们簇拥着母后缓缓离去,这时五更已过,他似乎已经耗尽身上仅有的一点能量,进入弥留之际的迷惘状态。他自知人生之路马上就要走完,示意守在御榻旁的太监速召顾命大臣们进宫。
然而当杨士奇、张辅等人的舆轿尚在匆匆往宫门方向赶时,宣德皇帝朱瞻基在天亮时分停止了呼吸,走完了他三十七岁人生的最后一程。
这时已是正月初三的凌晨,鹅毛大雪依然铺天盖地地下着。皇帝驾崩,全国举哀,宫墙内外哭声一片……
第二章 到底由谁继承皇位
一 殉葬的后宫嫔妃
肆虐十多天的暴风雪终于停了,街市两旁仍有一堆堆积雪,但车马行人终于渐渐多了起来。时值新春正月,京城的老少爷们素有互相串门拜年的习惯,少不得三三两两,提几盒京饼果子走家串户,互道新春吉祥。临街的商铺或住家也有挂几盏灯笼,贴上几副春联的,但那喜庆气氛远没有往岁那么浓。正月初三紫禁城里传出当今皇上驾崩的消息,钟鼓楼和京城各寺观奉命为国丧鸣钟一万杵。那悠悠不绝的沉重丧钟宣告着国殇之痛,谁还敢明目张胆地大肆闹腾过新年?大串大串鸣放鞭炮的场景没有了,近郊农民舞龙耍狮的社火也绝了迹。街头巷尾,天空中偶尔“噼啪”两声,飘过一丝硫磺味儿,那不过是尚不懂国丧是怎么回事的娃娃们在玩“二踢脚”而已。
皇帝驾崩,紫禁城皇宫内外弥漫着哀伤悲痛的气氛。宫中到处挂着白色的孝幛和黑色的孝带。供奉大行皇帝梓宫的几筵殿上,高高竖起“宣宗宪天崇道英明神圣钦文昭武宽仁纯孝章皇帝”牌位。殿堂深处是临时搭建的守灵孝棚。皇帝大殡次日,礼部就制定了国丧礼仪:宫中自皇太子以下及诸王、公主均服衰三年;文武官及命妇朝夕哭临三日,衰服二十七日。服内停音乐、婚娶,官停百日,军民停一月。经大行皇帝的生母张太后恩准,宣宗皇后孙氏带着皇太子祁镇、吴贤妃带着皇次子祁钰及两位未成年的常德公主和顺德公主守灵。每当王公大臣、百官及命妇们前来哭临吊唁,孝子和一众守灵人都要齐声举哀。几天下来,孙皇后和吴贤妃都已哭得眼睛浮肿,声音沙哑,丝毫没有了平日后妃的雍容华贵与绰约丰姿。皇太子祁镇这年号称九岁,他是宣德二年十一月出生,实际年龄只有七岁零两个月。祁镇生性顽皮好动,开始时他觉得守灵蛮好玩的,能看到从未见过的各类官员和王公大臣们,他们一个个老泪纵横地匍匐灵前,有的还号啕大哭、捶胸顿足地表达自己对皇上殡天的哀伤。在这个时候,作为孝子,祁镇被母后强按在地上陪同行礼。最初他对这种仪式感到新鲜有趣,慢慢地就厌倦了,于是灵机一动,把比自己小一岁的祁钰拉过来,连哄带劝地把孝杖塞到他手里,让他轮值当孝子。吴贤妃虽然心疼儿子,但也不敢说什么。孙皇后也乐得默许了祁镇自作主张的孝子轮换制。
这天上午,前来吊唁的官员命妇已不甚多了,疲惫已极的孙皇后斜倚在麻布软垫上呼呼入睡,祁镇乘人不备,悄悄从灵堂里溜出来,一溜烟地跑回东宫自己的住处。
“太子爷回来了!”几个服侍祁镇起居的小内侍连忙迎上来,祁镇二话没说,急不可耐地脱掉身上的麻布和孝服,甩掉头上戴的篾弓孝帽和脚上的麻鞋。小内侍们手忙脚乱地为他换上软缎锦袍。好在他们还顾及太子在热孝中不能穿戴得太鲜艳,给他换了一件玄黄色的袍子,脚蹬软底靴。祁镇一边听任他们服侍穿戴,一边问:“小六子,毕猴儿他们几个呢?”
“回太子爷,今儿早上王先生让我们背诵昨天教的课文,小六子他们三个背不出,王先生让他们在西影壁罚站哩。”
王先生是指东宫局郎王振。宣德皇帝在宫内设立内书堂,教宫中小太监们读书识字。王振原是蔚州一名儒学教官,任职九年无功当谪戍充边,无奈之下自己阉割了下身进宫,入内书堂充当教习,颇得宣德帝的赏识,命他为东宫局郎,一面教小太监们读书识字,兼顾太子生活起居,算是小祁镇进学前的启蒙师。祁镇自五岁就跟他发蒙认字,对他自然有些敬畏,因此也跟着小太监们叫他“王先生”。
“走,看看去。”生性好动的祁镇在灵堂里憋久了难受,好不容易溜回东宫,自然不放弃跟小内侍们疯玩的机会。他在两个小太监的簇拥下来到东宫前的西影壁,看见小六子、毕猴儿、李桂他们三个果然不甚规矩地站在那里,口里一边背着课文,一边互相打打闹闹。
“太子爷!”一见救星来了,三个挨罚的小太监再也不顾王先生的威严,一哄而上。
“嘘——”小祁镇虽然不怕王先生,但自己身为孝子,从灵堂里溜出来挨他说几句不值,于是带着五个小太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西影壁,窜到东宫后面的一块空阔地。这里远离宫室,很少有人来往,是他们平日尽情玩乐的秘密处所。
他们偷偷带来了一个线球。这种球是用充了气的猪尿泡做胆,外面缠着厚厚的麻线,挺结实又有弹性。起源于宋朝的蹴鞠游戏现在已成为宫廷和富家子弟们的热门活动。这种线球市面上能买到,小太监们为了讨好太子从外面买了几个进来,马上就成了爱玩好动的祁镇的至爱。他身边恰好有五个十来岁的小内侍,六个人分成两队,就在东宫的庭院里踢过来踢过去,玩得不亦乐乎。但由于王先生的干涉,总不能玩得尽兴。精灵鬼怪的小六子在东宫后面找到块废弃的空地。他们动手把里面的杂草小树清理掉,立刻成了一块可以任他们尽情踢球玩乐的场地。王先生天生洁癖,轻易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好球!”白色的线球在空中飞舞,祁镇和几个小内侍这时玩得兴起,完全忘记了主子和奴才的身份尊卑,你踢过来,我踢过去,为一个球是否出界争得面红耳赤。一会儿,祁镇热得把外面的长袍脱去了,额头上的汗珠子也吧嗒吧嗒往地下掉。
大约玩了半个时辰,大家都有些累了。祁镇一声号令,小内侍们便收了脚,大家坐下来憩息片刻。
就在这时,王先生那令人生畏的刀条脸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好啊!你们这些奴才竟敢把太子带到这种地方来!还不快些服侍太子爷把衣服穿好,让他着了凉怎么办?”
他大声呵责小内侍们。其实王振早就发觉祁镇带着他们躲到这里来踢球了,当时他并没有出面阻止。因为他知道祁镇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孩子天性爱玩,不让他玩就会对你产生反感。所以他一直等到他们玩得累了才出现在现场。
“太子殿下,现在是国丧期间,你热孝在身怎么能偷偷跑出来踢球玩耍呢?若让皇后知道了怎么得了啊!”
祁镇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这事自己理亏,他也不敢反驳。不过聪明过人的祁镇深信王先生绝不会将这事禀报母后,自己完全不用担心受罚。可陪自己玩的小内侍们就难逃厄运了,王先生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威处罚他们,轻则罚站罚跪,重则打板子。
祁镇回到东宫,在王先生的督促下重新穿戴好孝服,准备回灵堂去守灵。但他经过一番激烈运动,感到肚子有些饥饿。本可吩咐传膳,他又懒得等御膳房送点心来吃。那些点心早吃厌烦了,他另有蹭好东西吃的去处。
祁镇从东宫出来,并没有径直回去守灵,而是悄悄绕过坤宁宫,朝后宫嫔妃们聚居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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