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子朱祁镇

第6章


话虽如此说,到了此刻,老太后对祁镇日后能否成器心里没有一点底。瞻基废胡皇后立孙贵妃的事始终得不到张太后的原谅,孙皇后夺宫人之子为己子又是人尽皆知的秘密。祁镇是瞻基的血脉一点不假,但他只是宫人所生,既不是胡皇后也不是孙皇后所生的皇嫡子,在这样敏感的时候由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稚子继承大统,难免引起朝野议论。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老太后的耳朵里。祁镇在国丧期间的糟糕表现也让太后紧皱眉头。况且他一旦以幼主身份登基,孙皇后就会荣升皇太后,她可是一个权势欲极盛不好对付的女人……
这些疑虑困扰着张太后,眼看着国丧七日之后,按制就是新君登基的日子。究竟作何抉择,除了祁镇还有谁有资格继承皇位?在宫中张太后没有谁可以与之商量,难不成她把辅政大臣们召进宫来讨论立谁为帝?那真要让几位满腹经纶的重臣目瞪口呆了!
情急之下,张太后想到了一个人:宫中最年长、威望最高的太监金英。金英是朱棣在世时选进宫的,一直在东宫侍候太子。仁宗登基后被任命为司礼太监。宣德七年,一批擅权贪腐的宦官被诛杀,一贯正直廉洁忠心耿耿的金英和范弘却被颁赐免死诏,足见宣宗和张太后对他俩的信任和倚重。
张太后差小内使把金英请到清宁宫,步履蹒跚的老太监对太后庄重行礼道:“老奴叩请太后圣安!”
“公公免礼,坐下说话吧。”
张太后一直把金英视作可以信赖的心腹内臣,她屏退左右之后,便直截了当地把心中对皇位继承人的犹疑不决说了出来,到底是让年幼的太子冲龄践祚好呢,还是在诸王中另择贤君?
哪知张太后刚把话说出来,老金英竟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奏道:“太后请恕老奴死罪!太祖高皇帝早在宫中树碑立诫: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皇位继承乃宗庙大计,国之根本,岂容老奴置喙?死罪死罪!”说罢连连磕头不止,额头上竟磕出了几条血痕。
张太后深知金英老成持重,不敢掺和到皇位继承这样的重大决策中来。也就不再勉强,还赐给他一柄玉如意,打发他走了。
这时恰有一位官员在宫门外等待觐见太后,他便是鸿胪寺卿杨善。杨善已是三朝老臣了,近期因为宣宗国丧葬礼仪注的诸多事宜,常来清宁宫向太后请示,他算得是这里的常客了。杨善性机敏,且口才极好,因见太后遣老太监金英走后神色凝重略有不快,于是他在向太后叩拜行礼后,恭谨地垂手侍立一旁。
“杨大人,大行皇帝国丧葬礼即将结束,现在朝廷内外有些什么议论?哀家久居深宫,还望卿等多予留意。”
近日以来,张太后已经习惯了通过杨善等礼部官员了解朝廷内外的情况。现在情势紧急,她也顾不得诸多禁忌,直截了当地询问起来。
“太后,外面的确有些议论,微臣不知道该不该向太后禀报?”杨善有些迟疑地嚅嚅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事关国体大计,你难道有事还敢瞒着哀家吗?”张太后厉声道。
“微臣不敢!”杨善连忙跪奏道,“现在朝堂内外议论纷纭,都说太子年幼无知,殊难执掌朝纲。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
“宫中有人传说:太子并非孙皇后所生,她系夺宫人所生子为己子,以巩固自己的后位。若如此,今太子既非胡皇后所生,亦非孙皇后之子,何能正大位?且幼主当国,不是权臣专擅,便是宦官作乱。历朝历代这样的教训是太多了。”
他的这席话似乎打动了张太后,她眉头紧蹙,喃喃道:“若不立太子,又当如何?”
“朝野舆论,多倾向于诸王中择贤能者立为帝嗣。国有长君,万民之福。这个道理是谁都懂的。”
张太后沉吟半晌,道:“先皇膝下十个皇儿,现在健在的还有七个,均已封王。若从诸王中遴选一位继承大统,又该如何选择?是论齿序还是论贤德?”
仁宗十个儿子中,现存最年长的是二皇子郑王瞻埈。但他生性暴虐,累累毙人于杖下;且他是庶出,乃李贤妃所生。张太后嫡出的亲生儿子有三个,除长子宣宗外,三皇子越王瞻墉身体虚弱多病,始终未赴藩国就任。五皇子襄王瞻墡年轻有为,庄敬好学,在诸王中最著声望和令誉,仁宗驾崩和宣宗讨伐高煦叛逆时,襄王都被委以监国重任。杨善自然晓得嗣君必须从张太后亲生的嫡子中产生,母子同心才能把国家治理好。
“臣启奏太后,现朝野舆论尽皆认为襄王是继承帝嗣的最佳人选。他年轻有为,好读书,庄敬有令誉。先帝在位时也特别器重他,屡令其监国,政声卓著。越王虽然也是太后所出,但他体弱多病,连赴封地衢州就藩都去不了,恐难担负社稷重任。”
张太后听了杨善这番话,默默颔首。却又担心地问:“不知内阁诸臣对此议有何看法?”
“辅政大臣们城府很深,自然不会轻易表态。先帝遗诏:军国重事禀报太后而后行。臣以为立嗣是最大的军国重事,须由太后决断。且时间紧迫,若太后决意立襄王,臣愿奉懿旨金符前往藩国迎驾。”
杨善越说越兴奋,似乎看到了自己迎立新君创下不世之功的前景。张太后毕竟见多识广,对这等攸关国本的大事不会轻易作决断。她肃然告诫杨善道:“杨爱卿一心为国,忠诚可嘉。但此事非同小可,哀家还需仔细斟酌。卿家对外切不可谈及此次觐见之事,听到没有?”
“臣遵旨!”杨善只得唯唯告退。
杨善走后,张太后为立嗣之事作难,可谓愁肠百结。眼看宣宗丧礼即将结束,确立新君之事迫在眉睫;虽然宣宗遗诏由太子祁镇继位,但他毕竟年纪太小。幼主临朝难免大权旁落,不是奸相擅权就是宦官乱政,历朝历代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虽说宣宗遗诏明示军国大事需禀报太后而后行,唉!毕竟年岁不饶人,自己精力大不如前了,国家社稷许多军政大事怎么能顾得过来?倘有疏忽怎对得起托孤的爱子和先帝?若果如杨善所奏,朝野舆论均属意襄王,迎立他荣登帝位,自己再从容协助,母子共掌朝纲,就有望将仁宣盛世延续下去。只是不知“三杨”等辅政大臣对此到底抱什么态度?时间紧迫,若要召襄王进京,在当下是颇费周章的事,需遣大臣偕礼部官员赍金符往召。襄王金符藏在内府,张太后为防万一,连夜遣贴身太监传懿旨,将襄王金符取来置于清宁宫内,以备遣使急需。
忙了大半宿,张太后终觉累了,正准备命宫女服侍就寝,忽报孙皇后携太子前来请安,张太后眉头一皱,愠怒地说:“深更半夜,她来请什么安?”
说话间,一身重孝的孙皇后带着太子祁镇已经进入寝宫,向张太后行礼叩拜:“媳妇携孝孙祁镇给母后请安。”
张太后没好气地斜睨着母子俩:“这么晚了,你们不安歇着,还进宫来干什么?起来吧。”
“谢母后。”
“这几日你们为大行皇帝守灵,接受百官及命妇们的吊唁,皇后身为未亡人,自当举哀涕泣,墨面毁容。祁镇虽年幼,作为持杖捧灵的孝子,他的表现如何?”
“启奏母后,此次守灵,太子、祁钰及两位公主虽都年幼,但均尚能尽孝举哀,克尽孝子之责。前来吊唁的王公大臣及命妇们都说他们懂事多了。”
尽管孙皇后巧舌如簧,但张太后仍然把脸一沉,叱问道:“听说祁镇还擅自离开孝堂,跑回东宫找小厮们踢球玩儿去了,有没有这回事?”
小祁镇素来惧怕这位严厉的祖母,听见她责问,吓得直往母亲身后退缩。孙皇后连忙拉着他一起跪倒在地。
“太子年幼贪玩,媳妇疏于管教,请母后责罚。”
张太后叹了口气道:“唉!皇上殡天,哀家承受了丧子之痛,已是肝肠寸断,祁镇还要如此不争气,看他这样子,如何继承大统?哀家岂非要辜负皇儿的重托啊?”
听了老太后这番话,孙皇后心里一惊。近日朝野关于皇位继承的诸多议论也风传到她耳中,情急之下她只得带着祁镇来清宁宫求见太后,为儿子摇摇欲坠的皇位做最后一搏!这时,她也顾不得皇后的尊严,哭泣着扑倒在张太后脚下,涕泪纵横地奏道:“太子年幼懵懂,累及母后,罪在贱媳教育无方。还望母后念及先帝临终托孤的一片苦心鼎力扶持,务使太子顺利继承大统,先帝在九泉之下方能瞑目啊!”
孙皇后知道在目前的危急形势下,唯有打出“宣宗遗愿”这张感情牌才能够打动太后,让她顾念母子之情,不忍违背已故皇儿的意愿,才有希望让祁镇顺利继位。果然老太后拭去脸颊上的泪珠,喟然长叹道:“唉!都起来吧。册立新君乃庙堂大计,也不是哀家一个人说了算的,还需宗室和辅政大臣们从长计议。你不要听信浮言,轻举妄动,有失中宫的身份。听见没有?”
孙皇后听到老太后话中似有转寰维护太子之意,一块石头总算稍稍落地。她为了让太后放心祁镇继位后自己不会插手朝政,便进一步表明自己的心迹道:“蒙母后天恩扶持太子继位,媳妇感激涕零。嗣后朝廷军国大事悉遵先帝遗命,一律禀报母后裁决。媳妇谨遵祖训,决不会干预政事,专注于治理后宫,请母后放心。”
这一点正是张太后颇为担心的,她深知孙皇后是个权势欲极盛的女人。好在祁镇还小,外有顾命大臣,内有自己掌舵,现在还轮不到她有擅权的机会。不过,她能有这样的表态总是好的。此时老太后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她挥挥手道:“夜深了,哀家也困了,你们回去吧。”
“媳妇遵命。”
孙皇后站起来,拉着睡意惺忪的小祁镇叩谢过太后,施施然退出寝宫,登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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