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天鹅

第55章


丹那看了看手表。
  “他是很忙,他说他只有十到十五分钟的空档,没办法好好请他吃一顿了。”
  “他是新闻记者吗?”
  “不,他是位演员,应该就要到了。”
  丹那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叫广田先介,演戏是他的本行,也常常上一些广播与电视节目。”
  “广田先介吗?我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不过,为什么堂堂男演员要来我们这里呢?”
  丹那吐出了烟后,弹掉了烟灰。
  “死于车祸的村濑在‘兰兰’目击到死者的时候,不是有跟别人在一起吗?那个友人就是广田啊。”
  “喔!”
  “我们用尽各种手段,四处探听、却还是石沉大海的原因,其实是他所属的剧团到北海道公演去了。他好像是回东京后,才听到我们在找他,虽然已经有点晚了,但他今晚会来为我们解答,‘配音员到底发现了什么’这个问题。”
  在杯中的“布札”几乎见底时,那位新剧①男演员终于现身了。
  ①明治末期,受到欧洲影响的近代日本戏剧,与旧剧(歌舞伎)相对。
  “不好意思,我第三幕还得出场,只能待十分钟。”
  男演员说道。他年约三十,身材偏瘦,眼睛透着精光,前面的头发已经有些稀疏了。但他似乎非常享受演戏的乐趣,这一点,从他充满企图心的举止,就可以一目了然。
  鬼贯警部又点了红茶与俄式馅饼。这个用油炸过的包肉面包,就像三明治一样可以轻松入口。
  “首先,我想把村濑发现到什么的问题摆到后面,先跟两位探讨一下,有关日文发音的事。”
  咬着包肉面包的广田先介,突然脱口说出了这句话,丹那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盯着演员的脸。
  “最近有许多外地人来到东京,在地的东京人在许多地方,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比如说,在战前,说‘ネギ(negi)’指的就是日本葱,而‘玉ねぎ(tamanegi)’指的就是洋葱。但现在呢?日本葱不叫ネギ(negi),还多此一举地加个长,叫它‘长ネギ(chounegi)’。而且这种用法,现在已经登堂入室,连报纸、广播跟电视都在用了。还有一个接近我们日常生活的例子,江户人在烤秋刀鱼的时候,会把鱼从中间切成两半,再把鱼放在网上烤。江户人本来是一群很明白什么叫优雅的人,就算是烤秋刀鱼这种下等鱼,都会考虑到鱼的长度,知道把鱼切成两半,看起来比较漂亮。但现在?就连电视的烹饪节目,都不切鱼直接拿去烤了。这就是东京人受到外地人压迫的证据。”
  “原来如此。”
  “还有说豆跟芋的时候加‘さん(san)’这一点,什么‘豆さん(mamesan)’、‘芋さん(imosan)’,会有不管对象是谁、什么都加敬称比较上流的想法,也是因为受到外地人错误的观感影响。我对东京人深受外地人毒害的事,感到非常痛心。”
  才在想怎么上起了日文发音课,现在又跑出秋刀鱼跟芋的事情来了。鬼贯听得很专注,丹那因为出身外地,所以每当对方讲一次外地人,他就有种听不下去、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他稍稍鼓起脸颊,啃着他的俄式馅饼。
  “语言也是一样。令我们这些有受过正音训练、对语音异常敏感的人,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最近的青少年,连ガ行的鼻浊音都发不出来了。”
  “ガ(ga)行的鼻浊音是什么啊?”丹那对语言的问题,实在没什么兴趣。
  “ガ(ga)、ギ(gi)、グ(gu)、ゲ(ge)、ゴ(go)是普通的浊音,文字相同,但还有另一个加上鼻音的发音——が(Ya)、ぎ(Yi)、ぐ(Yu)、げ(Ye)、ご(Yo),这些有鼻音的发音,就是鼻浊音了。”
  “原来是这样啊。”
  “以名词来说,位在单字开头的是浊音,位在词中间的大概都是念鼻浊音。举例来说,汉字的‘蛾’跟‘学问’,会念成‘ガ(ga)’和‘ガくもん(gakumon)’,而‘雨合羽’跟‘佐贺町’则得以鼻浊音念成‘アマがツパ(amaYappa)’‘サがチョウ(saYachou)’才行。‘银行’的‘ギ(gi)’是普通的浊音,‘代议士’的‘ぎ(Yi)’是鼻浊音,当然我说的只不过是原则而已,也有像‘案议院议员’这样,第一个的‘议’是鼻浊音,但第二个‘议’是比较生硬的普通浊音。原因就不用说了,因为这是合成语,乍看之下会有这种矛盾,不过……”
  “听起来好难啊。如果不学这些,就不能出去表演的话,我绝对当不了演员。”
  “不,你的发音已经很正确了。北海道、东北、关东到关西的人,大概都能很自然地发出鼻浊音,但九州方面的人发不出来,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连群马县的人也发不出来。你可以去听听在高崎、太田那录音的现场直播广播节目,一定会误以为那是在九州录的。”
  “的确,想听懂发不出鼻浊音的日文不太容易。”鬼贯警部表示同感。
  “没错,就是这样。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或许是受到出生于山口以西的人的影响,现在在东京土生土长的青少年,有很多都发不出鼻浊音了。这只要听收音机就知道了,不过……”
  男演员吞下俄式馅饼,继续说道:“说不定他们是在模仿爵士歌手的时候,对没有鼻浊音的说话方式麻痹了吧。不知道为什么,爵士歌手用日文唱歌的时候,会特意不使用鼻浊音。听说这是因为:第一个在日本唱爵士乐的是群马县人,唱歌时发不出鼻浊音,之后的歌手也没搞清楚,就跟着人家这么唱了。总之,我们得要有意识地,守护我们的日文才行,特别是政治人物的遣词用字更是如此。”
  丹那觉得这些话无聊透了,但是广田先介可不一样,他似乎以为自己高兴、听者当然也会高兴的样子。
  “但是,会发鼻浊音的东京人,却也有什么都发鼻浊音的倾向。某个国营广播电台的播报员有时候会把‘ファゴシト(fagotto)’念成‘ファごシト(faYotto)’,‘オルガン(orugan)’念成‘オルがン(oruYan)’,这就是所谓的过犹不及啊。”
  “谢谢您,您这些话对我们帮助很大。”
  丹那说道,口气不知道是在叹息还是在讽刺。
  “不客气。”男演员用认真的表情回答,使得丹那慌忙垂下眼睛。
  “还有一个外地人,不太容易解决的标准语问题,就是カ行与タ行的无声音。”
  丹那露出厌烦的表情仰望上方,脸色像是在说:拜托你快点进到主题吧。
  “比如说,‘冬になると降つてくる雪(fuyuninaruto futtekuru yuki)’中,雪的‘き(ki)’是发有声音,但当雪成了小孩子的名字‘雪ちやん(yukchan)’的时候,‘き(k)’就是发无声音了。如果全都发有声音的话,听起来会有种每个音都是分开来的感觉。‘つ(tsu)’的情况也一样,念代表DESK的‘机’这个字时‘つ(tsu)’也一样是无声音,用罗马拼音来写的话,应该是‘tskue’而不是‘tsukue’。离题一下,我无法贸然同意那些罗马拼音论者的原因,就是因为如把日文写成罗马拼音,有声音与无声音的区别就会越来越混乱。还是先别说这个了,你们刑警如果能够学学这些事情,对办案应该会很有帮助的不是吗。”
  “嗯。”丹那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回到村濑的话题。我会听过村濑说,他对那个被毒死在滨松车站候车室的人,从未离开东京一步的事,感到非常在意。”
  “没错,我记得他是在电台的报纸中,读到那篇报导,然后以报纸的消息,推论出答案的对吧。”鬼贯警部点头回道。
  眼见话题突然转到村濑身上,丹那又一次惊讶地盯着男演员。
  “我想我从那个资料推论出的结论,应该跟村濑一样吧。叫楢山什么的人,他既然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最自傲的是从未离开东京一步的话,那他说的应该是纯粹的标准语才对。虽然他用的有可能是东京下町语,说他讲的是标准语,可能有若干误差,但无论如何,他说的话应该相当接近标准语才对。”
  “原来如此。”
  “可是,在‘兰兰’吃饭的那个八字胡的人,表面上用的是标准语,但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完全发不出ガ(ga)行的鼻浊音。不只如此,应该要发カ(ka)行与タ(ta)行的无声音的地方,他也全发有声音。正如同画家对色彩很敏锐、音乐家对不协调音很敏感一样,我们是绝对不会听漏这个发音错误。后来我读到西之幡的经历,原来他小时候在九州长大,也难怪他会有这种发音了。在明白这件事后,就可以判断出那个叫楢山什么的人,并没有像搜查本部一直以为的那样,伪装成西之幡去‘兰兰’吃饭了。”
  说到一半时就在看手表的男演员,半蹲着说完了这些,说了声“上场时间要到了”,就站直了身体、感谢他们请吃饭,以及对自己的中途离席说抱歉后,就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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