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第97章


可它随处飘忽,不由我控制。我怀着怜悯与疼惜凝望你的双眼时,从你深邃而澄澈的蔚蓝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自大和对自大的鄙夷。我依然爱你,纯然由心地爱,然而,这份爱,又让我深觉自己应该离开你。
  呵,骨子里的我,竟依然是这么地自私自卑啊,而你温暖美好的微笑,却依然无法拯救我,我又怎么舍得让你花费时间只做我的稻草呢?施蒂安,我的爱人,摘下你左手上的伪装,带着你的戒指去寻一个真正适合你的爱人吧。
  我不收藏下你的任何一张照片,也不用纸笔记下你对我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想你了,我会在心里首先把你找到,看清你的样子,听见你的声音,而不需要借助于任何外在形式,然后祝福你。我不会再将你忘记,或许,在现实的某个点上,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我们会再遇见……”
  骤停伤怀,擦掉眼泪,祁安将完成的包装放进单一棕色的硬纸盒里,用记号笔在纸盒的上面注上标记,“To Sebastian Spiel”。再在纸盒的开口处,压住字迹封上透明胶带纸,疑似要去封住一段发生过的事实。然而,就像人们带着过往去经历未来,她亦清醒在往昔记忆的延伸里。她清楚纸盒内的一切,那些让人观念体系溃散又叫人重组的,那些诱使人持有执念又劝人放下的……
  每一张相片的空白背面,都用自动铅笔书写着一段简体中文小字。那是她独自一人时,于那个在《寻》里始终打不出任何文字的深夜,跪坐在地上于钢琴旁边的小桌子上一笔一划流泻而出的。
  “你在阳光下深深皱眉的样子使我难受。欣慰也心疼你是那样的思想者。凝神的终点可否不要只有沧桑,思考可否不要皱紧眉。辛劳的年轻躯体需要好好休息,那还未变善的一切仍需你的冷静与智慧,谁都难预测它们的演变趋势和最后期限。在这般年轻的年龄里遇见你,我又难过。希望在现实中初见你时,已是你老去的样子,你的年轻犹如繁花盛开,而我更愿意守护你将萎时的枯败。循着故事前进,等你老了,若有幸还能再遇见你,我依然因你而心生感动,是与看见你和老人小孩坐在一起开心谈笑、忽见夜雪绽放一样的心情……”
  她将这张照片调成了黑白。他在侧面阳光的照耀下,于眉宇间蹙起高峰,双目直视着前方,好像因此看到了千万英里之外的千百年之后。往后梳的短发在发亮,看不清他笼在阴影中的正面眉眼。
  “夜会深,我会睡不着,我知道自己不该梦见你,独享安逸的我怎能将你依然奔忙的灵魂打搅。白天太辛苦了,黑夜是恩赐,祈望灯并不会延长你的辛劳,而是助你将宁静沉稳照拂。所以,我会在清晨对你说晚安,而你苏醒之际还会有远方于午间的问候。生命以它不同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再远的物种都有着某种连通,人之间又怎该持刃相向?只盼终有一日拆下那心中高墙,也不惊扰于语言,在人间既得天堂……”
  正面的影像中,他蹲立在草垛旁,伸着双手抚摸着一条由一人牵着的黑色导盲犬。他微笑着,密长睫毛下的双眼向下凝视,狗狗仰着头接收着由它独自望得的蔚蓝温柔。她庆幸自己恰好用着自己的数码相机将这样的瞬间捕获了。
  “庆幸你是这般灵巧的可爱。已难寻微十年之久的记忆幻境里,第一眼见到你时的讶异。你内向收起洞悉尘世的了然,全心全意赋予生命最善良的祝愿和最美好的宽容,经你最不具表演性质的话语和姿态,向你的人们分享那有着青天白云的蓝图。有些精神是该得以延续的,在年轻身体的灵魂里,在坚韧的意志里,在共同向往的心愿里,更在脚踏实地的执行里。我开始想写一种小说了,完全脱离人间烟火,却又能给人以最深的慰藉,你会是那个主角,我会最先将你阅读。目前还未能做到,只因我尚且是一个取暖者……”
  这张图像是她从外文网站上下载的,上传已有七八年的时间。彩色画面中的他与西装革履的众人站立在蓝色世界标志前,向中间微微侧着身子抿唇微笑,露出的左手呈微微握拳状。这是他的一种习惯,直面镜头时,自然而然一个不倨不傲的姿势。
  她只拍了他三张照片,在彻底删除它们之前,第一张取景自西湖的朦胧影像独自存留在手机相册里,另两张是她躲出群像之外用数码相机对着他偷偷拍摄录取的,取景于由他驱车由她导航的外省小镇。车的后座上及后备箱里一摞摞的,是她用玫瑰卡从超级市场购来的生活必需品,以及他自己从青少年儿童专区拣选的玩具和从书店遴选的图书。
  三张相片,都是她于在东方艺术中心听过古典乐后的第二天,独自一人去用酒店内的设备彩印出来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照片。三本书,是她根据自己的心思主观选择的,即使亦是他所爱的。
  一张名片,是他的妈妈颇有深意地匆匆补上的。说是名片,经她细看而来,不仅是区域通行证,还似他的一份年代久远的尽是重点的袖珍版简历。曾经的不经意,也都因那细致的内容露出了朦胧的行迹。
  她在脸书上用英文给他写下祝福鼓励的长段文字,正是他的事业往高峰跃进之际,也正是哥哥祁荣坠楼自杀后的第二年,也是她开始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期末。她称呼他为亲爱的哥哥,她让他知道千万英里之外的中国始终有那么一个陌生人为他默默祈祷。
  那是她第一次用脸书,也是最后一次,注册名字为中文名,空白头像。只因她在杂志的国际新闻版块里,看见了一群南上的孩子将他热情簇拥,而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将他们所有人拥抱的样子,一张大脸被许许多多的小脸拥挤着。画面虽是令人动容,他却也正处于左右两难的风口浪尖。一些时刻,世界上仿佛根本难得中庸之道。
  她在他的笑脸上,看到了一抹源于生命的感动,故此她在他的德文网站上为他留言,并附上一副自己画就的标注为“the THINKER”的他的肖像。
  在休闲室里整理电脑包,她暗自对着那张名片啜泣,想起初看那张名片时骤升的遥远的熟悉感,想要去深究为何会有这般的轨道安排。
  她比他小七岁,她的玫瑰卡密码中的后四位数字竟也是他的生日。8月27日,它本该就是一个于她而言具有特殊意义的重要日子啊!
  可是,在“遇上”他的更早之前,自己的外文名怎么会恰好取上他的姓呢?那姓于尚未开始写作的她而言不是非要不可的。她又怎么会在十多年前,于那银镯内壁上刻下不作任何具体指向的“SS”,而又才惊觉呢?
  她曾经不自觉地完全忘怀他的样子长达多少时间啊?他不在她最开始的预期中,而是后来逐渐出现的,可他还是成了她生命的主角之一。
  她想,怎么会是他呢,怎么缘分在那么一早就开始了,而自己却似乎毫无知觉呢?然而,轨道不会就此显明,它依然在看不见延伸路线地往前扎进,或许突然断裂。
  那枚黄金戒指,始于她远远看见他靠着门框在手里把玩着什么,然后在他拥着她亲吻时失神掉落在办公桌面上,最后又于长久的静默之后穿进了她的手指,并且不能轻易拔出。进来书城之前,她去金店寻求帮助。
  退下去爱莫能助的两三个人之后,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研究罢她手上的戒指,看着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睛,好一会儿不动声色。
  “真的要摘下来吗?”
  “嗯。很难吗?”
  “难倒是不难,只是要耗点时间。因为它的设计很奸诈。你不知道?”
  “难道不是一圈单纯的光面闭合黄金吗?”她笑。
  “啊,那你还不是不来找专业人士帮忙,就拿不下来了嘛!”
  “请您帮我把它拿下来吧。”
  “可根据手指的粗细轻松进行环形调节不算什么,让人肉眼找不到接口看起来完全光滑的也只能说确实是挺细致。但是,它奸诈就奸诈在,在这样一个光秃秃的小小戒指里面,竟然还能装进去预警和定位智能,还同时符合前面两项!”
  “……预警和定位智能?”
  “你真不知道?”
  “……”
  “这可有点难整啊!”
  “……”
  她想,她也许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舍得去忘记,自己坐在旋转椅上对着框出雪景的落地窗看书,然后突然向后转头,视线从下缓缓上移时,看到的他倚靠在门框边上迎着她微笑,而后一步步向着她走来的他的样子……
  祁安手提着装了厚重纸盒的纸袋子,走出书城。沿着南京东路行至外滩,再沿着中山东一路往南行走,一直走到复兴东路,调头踏上台阶,沿着江岸一直往北走,在海关大楼前静坐约三首曲子的时间后,回到中山东一路,搭上去往对岸的公交车。
  走入满眼的辉煌典雅,大堂正在播放莫扎特的钢琴曲。她把纸袋子交给酒店的大堂经理,拜托他在她离开酒店后将它转交给塞巴斯蒂安·施皮尔先生。人情练达精通察言观色的人自是没有多问便欣然应允。
  祁安一人站在电梯前,望着紧闭的电梯门,迟迟没有刷下房卡。站着的时间越长,她的心越发不安地挣扎起来,一只手反复不间断地用力揉捏掰弄起另一只手。在大堂经理见状正要前来问询之时,她迈步疾走出了旋转大门。然而,在她消失在门口不到三秒钟时,另一台下行的电梯门恰好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着便衣的年轻男子。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