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第98章


他顺利从大堂经理处取走了一个装了纸盒的纸袋子。
  她出了酒店大门,顺着世纪大道往前骤步,再次进入东方书城,去翻看各种杂志,国际性政治杂志,与政治直接相关的财经杂志。二十多分钟后她往回走,步履紧急得再现了在杭州西湖追赶他时的速率。快速刷下电梯直上三十多层,站在房门外时,她仍微微喘着息。
  从衣服口袋里再拿出来房卡,低着头凝立六七分钟的时间,深深地一次吸气呼气,她才终于将那卡刷下。
  ☆、大观世音
  房内的黑暗里,交杂着外界缤纷色的光。酒气扑鼻而来,密匝匝地掺和在冰凉空气分子的间隙里。
  祁安脱下帆布鞋,放到鞋架上,脱掉外套,所有的动作,都慢慢吞吞小心翼翼。她隐约可以听清某处带着躁郁气息的呼吸声。踏着地毯,轻轻地挪步到一处墙边,用遥控调出淡蓝色的灯光,调高空调的温度。
  借着微蓝的光,她发现他侧着身子躺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背对着休闲室的门,近手旁倒着一个已经空了的玻璃红酒瓶子和一只高脚杯,一本大而厚的册子,此外再无其他什么。
  她知道他醒着,也知道他早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进门。他的手掌微微动着,他的脸逐渐向着自己的心脏靠拢。祁安不了解他此刻的烦恼为何,不清楚他又为何忧愁。然而,她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该如何开口跟他说话。
  经他身后方,她轻轻踱步走向休闲室里的钢琴,打开旁边散发温暖光芒的小台灯。钢琴的键盘盖上翻着。
  走去洗手间,在无光中,用洗手液清洗双手,轻轻扑水冲脸,擦干,鬼魅一般,再回到钢琴旁,在琴凳上坐下来。
  呆望着琴键好一会儿,无意识间双手在琴键上自然按下,发出一连串噪音,她惊醒般的赶紧收手,看一眼不远处的地上躺着的人的后背。
  重新凝聚回心神,紧闭双唇,看着黑白琴键,伸出左手,开始奏响第一支只作写意主体走向曲线的旋律,而并不是严格照着它本身的曲谱来。
  “Ann,you are not the scientist!”
  他的声音自远方从门框径直攻入,裹挟着未经克制的控诉。才刚触下的音符戛然失声,她的双手垂落在大腿上。
  “Sebastian,but,you are,the thinker!”
  经过漫长的无语凝咽,她才转头朝着他,凝视着他在淡蓝里的脊背,慢慢地轻声说出。不去期待他会有怎样的反应,说完,她就将头转回。
  看着键盘,她再次伸出双手,却不再继续《The Scientist》。这次是《O》,她第二次正面迎着他走去时的音乐,原曲本就有贯穿而清晰的钢琴声部。她会严格地按照乐谱来。
  “换一首。”
  她依然才弹出半个乐句,就又听到了他在远处发出的拒绝,只是音色较第一次稍显柔和。
  也许,他是真的不喜欢她每晚进卧房前弹奏的那两曲吧。抱歉,请你原谅我……
  《Imagine》。然而,祁安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弹奏起这首曲子的。左右两手分别形成一条旋律线,奏出的所有乐音都不在原版的声调上,可是从一开始,就是完全能够由此听出原曲来的。
  她想,他是不会知道她是根据Bandari的纯音乐版本来的。他也不会知道,最初的原版,她是不敢去贸然尝试的。似乎远在天边不可触及,而那些没有填充进任何语言的旋律却又似一直在自己的内心里存在着。奏响的每一个音符都源自心底,而非可以明确地追根溯源的外界某处。
  弹完,她抽来放在钢琴上的纸巾,用衣襟包住自己的脸,使五官掩藏进短暂的幽闭空间里,借机用力地擤鼻子,然后放养呼吸。再转头一看他的长影,他仍然侧躺着,一动未动。
  再三往黑白键伸出双手,从落下的第一个音符开始,她发现自己在弹奏《Amazing Day》。然而在弹至歌曲三分之一处的末尾时,她的手指骤然无法使钢琴发声了。不是她按不下琴键,是她涌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怕泪水滴落到琴键上,她的身体难受地向后退缩着,她的手指凭着感觉地压在了白键外的空白。可是很快地,她就又使旋律和节奏都接上了。她几度控制着自己近乎失控的情绪,让一首曲子断断续续地走向完结。
  像是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她弯着背长久瘫坐在琴凳上,等待着心绪的宁静降临。
  “想听你再弹一次第二乐章……”遥远的声音柔声说来不卑不亢的恳求,是再标准不过的中文吐字发音。
  想听……再弹一次……哦,你可知,我原是多么地羞愧,不想再背着你弹第二遍……
  许久的沉默无声予以回应,两分钟后,她的手指随着无形的静河漂流前行,除去两厢离异时的苦苦追寻,略过在一起时的繁华热烈。指尖所浸润濡染的,多是凝望,默然,拥抱,温柔亲吻,淡然微笑,无言的温存,安然沉浸在各自的独立小宇宙中……
  没有去顺应暗处那些蠢蠢欲动的高调潜伏,她在连贯的弱奏和弦中停下了双手。她弹奏的乐曲在真正结束前就告一段落,没有为下一乐章埋下明显的伏笔或趋势,只是终于顺入地势平坦处的河流,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平静,好像已经汇入了大海,延续出曲已尽而意无穷的留白……
  她关掉了钢琴旁的小台灯,所处的位置重为微蓝的光漫及,长时间的宁静无声,好像所有人都已在清醒的意识中沉睡而去,不带烦恼。
  祁安从琴凳上站起,轻轻地踱着小步,拿来遥控熄掉房内的灯光,让大房子沉默在黑暗里。
  她知道他在哪里。她看着地面,向着记忆中的他仍躺着的方向挪步。从落地窗斜射上来的几束光线迷惑她的突陷黑暗的视野,她慢等逐渐适应了黑暗区间的眼睛再将他的轮廓辨清。即使天底下再亮堂,也总会有一些障碍物遮去本该直接照上他的亮光的。他依然侧着身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已然死去。
  她走到他的身边,慢慢地在他的身后躺下,像他一样侧着身子,伸出在上面的左手去触碰他的身体。他单薄的衣服因晾在冰凉的空气里太久而仍然泛着寒意,经她的触碰,他的敏感不着痕迹地微微颤抖。她将自己的手臂沿着他的腰伸至他的身前,自己的前胸紧紧贴上他的后背,这个动作,就像是将他紧紧地搂抱在自己的怀里。只是,她早已双眼泪迹涟涟。她的脸掩埋在他白色衬衫的衣领里,他喷过发胶的头发无知地将她的皮肤逗弄,她的泪水润湿了他的脖颈。
  中国这么大,世界这么大,我以为我已经看穿了一切,而我究竟又是这样地渺小,真的不想要做什么超人,也无意于普渡自己或众生的苦难。我连自己和你都爱得这么胆战心惊,又怎么能够堂而皇之地谈什么对他人的疼惜或怜悯。在你的眼里,我的一切悲戚都被怜惜,而由此衍伸的他人的不可饶恕都被原谅。我究竟在等着什么,又在盲目追寻着什么,我多么想能够就这样停下来脚步。我已经不想再独自去走了,只想跟你呆在一起,守在你的身边,等着你将工作完成,陪你再经你曾经走过的忘了去欣赏的路啊……
  情不能自已,祁安在他的脖颈后哭出声来,紧贴着他的身体剧烈地颤动着。在他身上的左手臂勒紧他的身体,她使劲地让自己的身体贴着他向下移,为湿到头发里的眼泪寻找着可以淹及的新腹地。她的脸贴着他仅着衬衫的背,毫无顾忌地擦着不断汹涌而出的泪。她像是倚靠着一堵没有人性情感的墙发泄,对着这样的一堵墙嚎啕痛哭,从来不必顾及自尊颜面,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这样大哭过了。而他,便是那个开启了水库的闸门,任水倾泻而出的人。
  面对她的嚎啕大哭,他的僵持不动的身体姿势,好像是在向她承认着自己就是那样的仅仅供人发泄而不懂得去抚慰的一堵墙,他不会去将伤心的她拥入怀里痛哭。然而,在她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后脖的那一刻起,他摊在酒瓶旁边的大手就紧紧地抓住了她的。他把她的手抓至胸前,紧紧地禁锢在心口上,低下头来,亲吻自己紧抓住的手。她的左手,那上面感染的潮湿亦如铿锵临盆。
  约五分钟后,她消减了嚎哭的激情,用力从他的手中抽回自己的左手,紧贴的身体离开他,看着天花板仰躺着,让眼泪静静地从两侧滑落,可以很长时间不去眨眼。
  没有了她的哭声,两人的房内再次回归只有呼吸声的寂静,其他任何声音都羞耻得不再吭声。
  在两人都处于最安静的时刻,他翻过身来,刚好贴上她的身体。他的左手臂伸到她的脖子下,右手揽到她的后背,使她向自己侧着身,把她整个人拥入了自己的怀里。她的脸紧靠在他的胸前,他的侧脸贴在她的额上。让自己像一个失明的人,她伸出左手去抚摸他的脸,他没有躲掩,她用自己的手指去轻拭他潮湿的眼睛,他的嘴唇来吻她的手。她伸回手,抱上他的背。
  两个人躺在地毯上,紧紧地相互拥抱着,仿似原本就是一体而不可分离。
  “我有话和你说……”他呢喃在长久凝成的静寂里。
  “什么?”
  “我已经把你银镯上的密文全部解密……”
  “密文!呵,那请你告诉我它们解码后的样子!”她在他怀中仰起头来,脸颊擦过他的下巴。
  “……”他没有说话,低下头来,侧脸贴上她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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