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第104章


  扶着自行车,迎着冬日微风站在地势最低处的村口,喘着息望着走过来的路,好似站在高山之巅,再转身又似站在另一爿高山的山麓,然而却是真正歇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的。放眼之处皆是绿和蓝,以及梦幻迷离的白,偶有金丝闪过,底下的高深峡谷在地势平坦的远方奔流出小溪,小溪延伸进小镇里,它还会流入飞云江,再汇入东南海,然后成为太平洋的一小部分……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很美很美,美到让人流出泪来,此外再也发不出其它感叹。
  回了家,换了衣服鞋子,带上装了玫瑰花茶的保温杯,不顾他们的阻止,就在肩上挎上锄头,拎上草刀,将菜籽放在口袋里,上岭去到两公里之外的村子的后山。
  眼前好几亩田的菜园子,原是稻田,只是她的家人再无费力劳作的能力。田里尚有几方土的香菇菜和芋头,她猜那应该是二叔慢慢栽种的,然而大片大片的田现在都处在荒芜的状态里。
  先将及膝荒草用草刀劈除。捋起衣袖至手肘,弯着腰,双手握着锄柄,高高挥起,再重重地下落,臂上的银镯和海蓝宝窜珠摩擦着手腕,左手上的戒指顶着手中的木柄也更深地牢牢圈在无名指里。如此循环往复,偶尔坐在田埂上喝茶休息。
  看着下午的太阳越来越接近抬头望见的眼前高山,又渐渐地消失在山峰的她看不见的另一面,山上的绿更加地浓郁起来,像是变成了墨蓝。想着,若是有一条小狗在身边,在田里嬉戏奔跑,那该是极好的,但有一只高傲而冷酷的猫咪盘着尾巴静坐于一边看着她也是不错的。
  站起来能俯视着整片祁连山村庄,只是离她不远处的下方,就高低矗立着两栋坐西朝东的西式别墅,而仅在其中的一栋里住了一个老人。转身看往另一边,视线穿过棵棵苍翠的大树,是另一座山上的另一个小村庄,那里还照耀着夕阳,一眼望见已经成形的红色砖墙,是一栋房子仍在建造。
  该彻底歇下回家时,内里的衣服已经湿透,而菜籽还未能埋下。在大片农田里,凭着纯手工,本就不是在一个半天里能完成多少达成质变的事情的。
  她想,书写着文字进行着故事创造的自己的内心里,此刻像是正勃发着一个会为生计发愁的农人的。
  白天的过度辛劳,带着腰背的酸痛,便是能在夜里快速地睡着而没有闲暇胡思乱想。梦见自己在田里劳作,醒来的另一个白天,又是得有始有终的继续家务及劳作的日子。
  至回来的第七天,除了睡觉,她已没完没了地干了整整一个星期,身体机能也早已适应了这般生活方式。没有看一页纸的书,没有看一分钟的电影,没有打出一个字。
  手机白天里处于飞行模式,夜晚入睡前打开BBC的客户端听国际新闻,或用手机软件专门收听德语新闻,偶尔播放的音乐也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音,有时候早上醒来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
  但是,所有买来的菜籽都已种下,并在二叔的帮助下搭好了暖棚。三间套三层楼的房子都已被她打扫了个遍,就差将顶上的瓦翻盖一番了。已在再三的哄劝下于晴朗日子里帮阿嬷洗了澡。只是还有好多窗帘还没有取下来去洗,老人的衣服也还未搬到太阳底下晒过。
  第八天是阴雨。除了每餐在厨房里多个小时边努力想着话和阿嬷聊天边精心准备的日常,她终于让自己休息了。却是进了房间反锁上门,躺在床上,开始默默地流泪,又突然顿悟似的结束,打开小音箱和手机音乐软件,任意播放,也懒得从架子上随便拿下一张唱片来感受另一种存在。
  再闭上眼睛仰躺在床上,拉来棉被盖上肚子,想着也是该打开电脑开始新一篇长篇小说的写作了。有时候竟也就那样睡去了。
  往后的日子是持续阴雨或在某个时辰里突然泼起大雨来。她只觉得疲惫,浑身绵软无力,好像持续的阴气将她的精力都吸尽了,陪阿嬷说话时更是难寻一丝生气,为作掩饰,只好拿书架上的经书来用温州方言转译给她听,却也没有一丝动力去道出自己的理解。
  一来到自己的卧室就是往床上扑去,脑部出现长时间的缺血症状,连躺着微微转动一下都觉得眩晕。
  静趴很长的时间后,她就着微微昏眩的感觉从床上起来,拉来与书桌齐高的高脚凳,扶着书架慢慢踩上。仰着头,在书架最上层最左侧的小隔间里,从一个个紧紧相贴着的相框中选择一幅,彻底拿下之前凭感觉略一确认,再完全抽出,然后又拿下隔间右侧斜靠着的厚重大本相册。把它们先放在下层的隔间里,再扶着书架慢慢下高脚凳。
  坐到一幅幅地图下的靠墙木制长沙发上,将那本孔雀蓝色相册放到一边,撕下手中相框最外层的保鲜膜,再将包裹住整个相框的白纸按着折痕小心剥开。
  画中的人,微微侧身而坐。
  自动铅笔勾勒出的深灰线条并没有褪色,微微发黄的白纸下方边缘上,划过一小条倾斜直线段,那应该是桌子的一部分边缘。
  衬衫袖子折至胳膊肘,左手臂斜搭在左腿膝盖上,露出修长的手指。右手则经身前横放在左胳膊肘处,露出了腹前的一小部分皮带,外侧手指有离开所放手肘的趋势。衬衫往上无规则褶皱出明暗,男士的纽扣是钉在衣襟右侧的,没扣领口纽扣的衬衫外向透露出那脖子上的一点小黑点。
  他微笑着,可见三颗较为明亮的牙齿,其余则略有形迹地被涂抹进了淡淡暗影里。微笑出了流畅而下的法令纹,以及嘴角的小涡,唇上有细小竖纹。高挺的鼻梁以难寻的起伏弧度顺直而上。
  他的双眼似微微向下凝视着,左眼处的眼睫毛更显细密而曲长。灰黑二色的眼瞳深邃在没有重量的白色优雅线条空间里,下睫毛下有淡淡的卧蚕。半侧颜中的浓密眉毛似可根根见底,缓缓地斜在含着笑意的双眼上。
  轮廓柔和的右耳该是略高于眉又与鼻尖持平的,左耳隐藏在另一厢侧颜里。不见纹路的宽广高额上的头发,明暗和谐的发丝,密实着线条分明,那是洁净而齐整的细致刻画。发线于右眼上方有着不见发路的明显左右梳理分区,顺落于耳后的短发微微弯曲在衬衫衣领与脖颈之间。
  他就如此微微前倾着身子侧坐着,因他脸上眼里的笑意,所有的轮廓线条都显得温润而优雅。
  年轻的男子看着眼前的一切,混杂的一切,静默不出声,只是微笑着,那微笑将美好接纳,又将不幸宽悯。他将心底的善良愿望不经遮挡地透过那笑意抵达目之所及,又随时准备着起身去接近那所有。这便是她所标注下的“the THINKER”。
  祁安双手拿着相框,一厘厘地看着已经至少十年未见的素描,不舍得伸手去触摸,只担心磨损了线条。
  这是他十年前的样子,也是她刚好在他生日的前一天除了吃饭睡觉而不曾停歇地开始去画,又恰好在他的生日当天完成并拍照发送出去的写实肖像。
  这幅肖像取样于他多张不同姿势不同表情的外网图片。她记得,此像中的那件衬衫应该是蓝色的,与他的蔚蓝虹膜相得益彰的蓝。
  可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那天就是他的生日,而在给他的留言中自然也是未有提及。她却是向他表明,那天是她心中的人道主义日。
  现在的他的模样不曾改变,他只是劳累,也似乎是历过巅峰而满怀着沧桑走来。然则,想着他憔悴的样子,她只是心疼。他的双眼太累了,她看着只觉难过。可是最终,她向他发出的唯有祝福,一如在十年前就已默默承诺下的始终为他祈祷。
  突然想起,此画的背面还是写有一小段文字的。祁安小心翼翼地将画从相框里取出,转到反面。上面的浅淡字迹似乎还带着涉世未深的学生气,一如它坦露的语气。
  “突然发现真有这么一个人,年轻,俊朗,多识,而且知道其正直,有一颗善良的心,理想又现实,同情而悲悯,恰又有着非同寻常的执行力与影响力。最可贵的是志愿倾尽全力去奉献。这样的一个人,虽然在远方,却也是同样生活在这个天底下人世间。真是开心啊!”
  她阅完,再反过来看画,微笑着,滑下泪来,又将那画小心放进相框里。再拿起一旁的相册,撕下保鲜膜,起身走出房间,经过无人的父亲的房间来到阳台。
  看着外面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落到院子里的水泥地面上,又落到院外的泥地上,将草浸烂,将所有一切都浸得潮乎乎,几只白色的大鸭子正缩着脖子单脚立在柚子树下的泥地上,灰色的天空下,远方迷蒙起水雾而看不清对面那座山上的人家。如此看着,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恶心,好像那些雨水也落在她的心里,溅起烂浆。
  她去到阿嬷的房间,老人正单独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若无所思地望着窗外发着呆。她将手中的大本相册递给她。老人却是推说自己老眼昏花,看什么都看不清。祁安在沙发上在她身旁坐下来,一页一页为她慢慢翻着,老人看得细致入迷。
  阿嬷转头看她,说上面的那个人长得很像她,只是从来没见她戴过蓝色帽子,不过有一些确实应该就是她的,她却是微笑着不肯定也不否认。
  翻到最后一页之前,她又拿起独立画像给老人看。阿嬷盯着画中人,惊叹于作画之人的手笔,问她他是不是她的老板,她对答不是。
  老人突然说,那人肯定是什么大官,权位肯定很高。她问老人她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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