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第105章


老人说那是由他的五官五岳得出的,长得那般大方怎么都不可能是默默无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来了,然而却是要不出一个具体说法的。
  祁安笑起来,再拿起画册为她翻至最后一页,让她看那张彩照。老人一眼就认出那就是旁边的素描之人,却是指出他们的眼睛颜色是不一样的,而且右边的看起来已经没有左边的细腻了。老人问她他是谁,她微笑起来,答说不知道,老人也就此认同而似乎没有半点疑问了。
  她的阿嬷已经完全忘了十年前她初次见到那副素描时的光景了。她对她说,你画他,润的是你自己吧,而且,你会把他的样子刻进你自己的心里的,人只要盯着盯着就记住了。只是,那句话,她也忘了,就如曾经忘了他的样子一般地忘了……
  在开始下雨后的第四天,天黑后的晚饭饭桌上,祁贺山为大家传来村里的消息说,村里的一个人刚刚去世了。
  晚上,他在自己的家中一如既往地喝酒,在饭桌上喝着喝着,边对行动不便的妻子说着自己不舒服,边直往地上滑溜,被送到医院却即刻被判定为脑死亡了。
  那人是市里的环卫工人,曾经是爬杆电工,刚好六十岁,曾多次为都市报纸褒扬,极其爱妻,一辈子就坚守过两份职业。他上有八十多岁的独身父亲,下有皆已成家的两儿一女,还有忽患中风的妻子。儿女事业有成,他却仍旧不肯卸下那一职责。
  阿嬷难以置信,感慨起他在世时是多么好的人,即使也曾有那么一两件事使她觉得自己不被尊重。然而,在闻悉的那一刻,她表露更多的是对不幸逝去的生命的惋惜,以及对村里老父的困难处境的感叹,言语间流露出一切皆是命定且无可奈何的惘然。在接近一年尾声的时间里的去世,更是让人唏嘘不已。由此,阿嬷向她细数着就她所知道的,这还未满一年时间的村里,老的少的,永远离去的人已经超过整整一只手了……
  她家和他们家是有着人情上的往来的,办丧事的期间,人手并不厌多,祁贺山帮忙做着置办事宜与收入支出的账单记录。而她则像是转移了一个战点,体力也就此恢复了。在他们家里尽己所能地忙进忙出,端茶倒水,洗衣烧火,炒菜捞面,端盘子洗碗,帮忙接待远方的来客,又折叠金银纸。让人不觉的是,她一直在心底默默念诵着佛经或佛号。她眼见着那具摆放在一旁的水晶棺材里的尸体最后被拾取成了几抔骨灰装进暗红色的小盒子里。最后,他们清除了那个家里他生前或死后所使用过的所有物件。这一切,似乎都在努力地打开着她脑海深处的记忆匣子。
  连续几个深夜夜晚,离开那个灯火通明的场所,她和父亲一起默默无言地沿着公路在呼啸寒风中回家,直接打开二楼的后门,穿越着无人居住的前后房间。信教的人家相信测算出的日子的利弊,由于近几年算来都没有适合那人下葬的吉利日子,因此他们家的丧事是阶段性的。至昨日傍晚,在城里的人回去上班或生活,来帮忙的左邻右舍也各自散回去后,他们家里仅剩下一个独身老人,在黑暗中摇摆出遽然羸弱的残影。
  在夜里七点多,作为最后一个外人的她,也离开了他们的家。
  她去到阿嬷的卧室里,于黑暗中在床前的沙发上坐下,房屋下面马路上的路灯穿透窗帘渐渐将房间照亮。老人躺在床上未睡,似在等着听到她回家来的声响。
  阿嬷跟她说,这几天看到她和祁贺山如此为他们家忙上忙下,心里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在她母亲和哥哥的两次丧事的时候,他们家是无一人到场甚至是完全失语的。她只是应声说,那一切已经过去了,也就让它算了吧。她这么说着,走出阿嬷的房间,带上门,靠在阳台的栏杆上。
  在阳台上等风,空中的乌云却无人拖拽。在乌云里寻找星星,唯见缓慢划过的点点闪烁。拿出手机看几则新闻,无论在哪,世界依然如此。冬日的这里,尚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夹在远处悠悠飘来的人语里。四周几座漆黑的山体中,射程不远的盏盏路灯照明的不只是路,还点亮了观夜人心里的安全感。然而,就算所有的人都去睡了,留她独自守夜,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她早已习惯了看见黑夜的模样。
  今日凌晨,她在梦中异常清晰地看见了他,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梦见了他,从他最初出现在她生命中以来。她知道梦中的那人是他,她清醒着将他观望,在心中呼唤着他的名字。
  那个人民广场上人声鼎沸,他们欢呼着将他簇拥着,可见他的受欢迎程度和人民群众对他的拥护与爱戴。然而,仪态端庄的他,独自面对成百上千的媒体访问时却突然泣不成声。
  哦,不对,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那是她看出的,他的唇线,他的嘴角,尽是与他笑时截然不同的弧度角度。可是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何事伤怀落泪,只觉得他湿润的蔚蓝双目中有着丝丝源自对自身失望的漠然。
  他对着人民及媒体长时间摆手然后转身,向前向下俯身,拥抱住他面前的小孩。他们是与他无关的小朋友,可他却发自眉眼地喜爱着。他的脸和他们的额头紧密相贴,与他们一起笑着。他们在他四周挤成了人堆。他知道他们的童年有多不幸,预知到他们的成长将会多么不易。
  哦,这一幕,她是多么地似曾相识啊。
  与媒体的那一挥别后,他就彻底淡出了人民群众的视野。
  他在脸书上贴出了《Imagine》的歌词。有人在下面评价说,它的作曲比作词优秀多了。神色鄙夷,仿佛不仅仅是在评价他的贴文本身。又有人因此对他进行言语攻击,他们称如此贴文为愚蠢的广告行为。
  她边往山下慢走着,边俯着脸拿着放大镜去寻找那则贴文的配图,又忙着查看那剧增的一则则留言。
  他穿着深蓝色登山服背着黑色登山包从高山上狂奔而下,离开了他的同事们,在她身旁刹住车,拍拍她的肩膀,喘着息对她说,他想要吃冰。
  她和他的助手到很远的地方去买,他在后方等待着观望着。冰是蓝莓味的,他的助手粗心大意,毁了包装,让冰晾在了空气里。距离很远,她担心冰会完全融化了,就夺过冰往原来约定的地点跑去。他却不在。
  她将他寻找,直至径直奔到山野之外的市中心,终于发现他正在一栋古典建筑之内的他自己的办公室里。
  他已经换上了正装,坐在门口,看往她走来的这边,一只手半掩着面。面容憔悴而苍白,哦,原来他是感冒了。
  见他如此精神状态,她顿时心痛难过,涌出舍不得。可是虽是周末,他还得继续工作呢,仍有太多的决策正等着他去做出,还有太多的外事亟待安排出访,太多的互助互利协议尚未达成,来自四面八方的不辨是非的非难却随着区域局势的恶化而水涨船高。
  她快跑向他,想着该向他说出怎样的话语,手中的冰已经融化了很多了,他能够得到的休息时间也已变得更少了……
  他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她,他对她说出的话,却渐被那门外的撞门声击得零碎了。她睁开眼睛后,还能清晰感知到坐在椅子上的他渐渐微笑开来的样子。凝望的蔚蓝双眼分外明亮,嘴唇说话时由于单词发音而嘟成了一个似在撒娇的迷人形状,所有神情便是如此固定后再消逝了。
  他说,Keine Sorge,alles bestens bei mir.Du……
  她怎么会在那样的时辰里将他梦见呢?然而,抬头仰望的无星夜空里并不会有她想要或不想要的答案。她只是想起了,自己学习德语源于发现那“du”字发音着实迷人而可爱。还有清晨睁醒之际自某个空谷传来的完整歌声,“人在世间的离别难免伤心难过,可是一遇此种情形,我只想对你诉说。”
  就着手机发出的光亮,祁安经中间的一套房子下楼,去到一楼常用厨房,端来装着凉白开水的烧水壶,再从就近的冰箱里拿出一瓶前几日邻人送来的自酿蜂蜜,过大厅,再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在门口打开较亮的吊灯,将手中的所有东西放在拉上了窗帘的窗前书桌上,在马克杯里调配好一整杯的蜂蜜水,再出门去卫生间里洗漱,听见父亲的房间里微响着播放古词的声音,完后回房关门反锁。
  她扎起两边的窗帘,又完全拉开一扇窗户,让来自空旷黑暗的冰冷夜风进入房间。打开一直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再在电脑上连上两只小音箱,从书架上拿下一张单曲唱片,播放起Blur的《Sweet Song》。
  在书桌前就着硬质木椅坐下来,在电脑上打开一张图片,全屏查看。
  屏幕的中右侧下方有一孔雀蓝色细小黑体的词句段落:
  “蓝和你之间,有着怎样的默契啊!
  若你眼中所见皆是永恒,他们所处之境是否也有怡宁?
  那美好善良,
  汲自孩童的无邪纯真与古稀之通透宽容。
  蔚蓝里有相映成趣的纯白云絮,笑涡已不能旋得更深。
  你可知,
  即使你的身姿融进了整个天地,
  我也依然会 
  在青山绿水蓝天红尘中
  寻回与你相似的,灵魂的魅影……”
  图片大体上分为均衡的上下两层,由极远山际粉红渐变至顶端边角宝蓝的无云天空,和由近手边深绿夹枯棕渐变至极远天际墨蓝的绵亘群山。左上方蓝色极淡之处,微微倾斜向下射入一束均匀光线,那光线将会无形地延伸进右侧较高的深绿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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