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列车

41 解决


从店里出来,马路上川流不息。黄昏的光从天边倒塌下来,空气里漂浮着淡淡金色。
    行人匆匆,谁的心中没有一份隐秘的哀伤?
    麻木地站路边看了会儿,钟亭回家。
    钥匙在锁眼中转动一圈,出门时反锁了两圈的大门,开了。
    钟亭迟疑一秒,推开,电视的声音。
    窗帘拉得密密严严,家里光线昏暗。沙发上,女孩穿着睡衣,盘腿坐着,手里拿着一包薯片。电视里像是在放一部喜剧电影,演员声音浮夸,她吃着薯片,没有发出声音,脸上是静静的笑容。
    门大开着,冷风从背后往里窜。钟亭站在玄关处,看着这一幕。
    漫长的犹如一个世纪的静止后,女孩若无其事地回过脸,眼睛里还留着一点笑,“回来了?晚上吃什么?”像寻常傍晚的问候,她问她晚上吃什么。
    目光相触一下,她的头又转回去,傻傻看着屏幕笑。钟亭依旧站在原地。
    “你回来了?”
    “钟亭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饿了吗?晚上想吃什么?”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
    她上班,她上学。没有课她在家看电影,安静地等她下班。她是个不爱笑的女孩,但是只喜欢看喜剧片。晚上不累的时候她们会一起做菜、吃饭,累的时候就出去吃,散步回家。
    放下包,钟亭去房间拿了衣服去浴室。方真云继续看电视,幽暗中,她目光清亮。洗手间的关门声在背后响起,她的脸上依然有笑。稚气的嘴角,浅浅淡淡的笑容。
    电影行至高潮处,剧情笑中带泪。“咔嗞咔嗞”地吃了几片薯片,女孩的表情变得平淡了,几秒后,她拿起遥控器。“啪”一声,屏幕一片漆黑。
    空气蓦然安静,只剩下浴室里透出的清清水声。
    钟亭闷在里面一个小时候才打开门。真云就站在门口。谁也没有惊讶。
    女人与女孩面对面站着,白色的雾气徐徐从背后涌出来,像湿热的风。钟亭湿发散乱,几缕落在眼前。透过发的虚影看过去,是女孩子纯净漆黑的双眼。
    那目光清澈又倔強,脆弱又孤绝。像两年前一样。两个破碎的人相遇,勉强拼凑出一份完整。饮鸩止渴般,用灵魂互相供奉。
    恍惚间,钟亭想走出这片狭小空间,方真云预见她的动作,一把抱住她。被撞得后退半步,钟亭背靠上门框。
    真云的身高只顶到她的耳垂。细瘦的双臂抱紧她的腰,她把头放置在她肩上。
    凝滞的意识里,钟亭听她缓慢的声音:“你不要怪我,是你先背叛了我。钟亭,是你先背叛了我们。”
    “男人有什么好?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家人又有什么好?他们是不可以选择的,养你爱你都是逼不得已,从来都不是他们主动选择了你。你回头看看,只有我,一直都在这儿。”
    女孩绵柔的身体压着她,带着一股她无法推开的力量。坚硬的门框像生出的脊骨,支撑着她无力的身体。目光茫然消沉,钟亭低头看女孩的发顶。发梢上的水一点点往下滴,掉在她漆黑的发上,有的沁入、有的下坠。
    像水的滴落,她的点滴,她慢慢沾染。谁的错?
    令人窒息的拥抱中,钟亭迟缓地摸了下她的头,慢慢、慢慢地将她拉开。
    真云不松手,轻柔的声线渐渐颤抖:“你不能不管我的……钟亭……你不能不管我……连你也不管我,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这声音下深藏委屈、愤怒与哀伤。随着脑中的轰然巨响,身体里努力汇聚的力量逐渐消散,钟亭只觉得,自己体里一片破裂。
    翻涌的情感下,真云捧住她的脸,凑上去,绝望地、深深地吻住她。女孩的嘴唇,柔软、芬芳,像被雨水湿润的花。又像汲水的小鹿,在她的唇上轻轻舔吮。
    钟亭一动不动地垂着眼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真云的脸庞上,缓缓留下两道清泪。
    身体的感觉纯粹而真实,谁也骗不了谁。嘴唇分开,身体分开,钟亭靠在门上,颓然看着她,手指擦她的泪,“你真的爱我吗?真云,你问问自己。”
    眼中的泪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掉,方真云面孔苍白,“对又怎么样,不爱你又怎么样?在上海的时候,那些快乐是假的吗?我们去成都、去云南、去韩国,你以前对我那么好,那些好、那些开心,都是假的吗?”
    声音软下来,有些混乱地,试图在废墟上重砌堡垒:“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离开这儿回上海,不回上海也可以,我们去其他地方……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儿都行。以后我乖乖的,你会爱我的。”
    “回不去了,真云。”
    “哪里回不去?回不去哪里?”女孩提高音量,压抑的情绪陡地爆发。
    钟亭看着她,“以前的日子,我回不去,也不想回。”
    良久,望着方真云仰起的脸,钟亭伸出摸她的头。
    年轻的女孩,每一根发丝都泛着光泽。
    “给你20万,就当没认识过我,好吗?”
    怎么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就用最简单的办法。
    透过朦胧泪眼看着面前的人,真云像是不认识她了。
    “不要立即回绝,你不小了,慢慢就知道很多机会只有一次。认真考虑,再回答我。”
    望着钟亭漆黑的双眼,女孩一点一点笑起来,笑下的泪水令人心碎。
    “30万。”她一字一句,“我要30万,一分都不能少。”
    “好。”钟亭想都没想,“明天上午带你去转账,今晚你把东西收拾好,拿完钱就走,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
    第二天一早,钟亭带着方真云去办完理转账,径自上车,没再看路边的女孩一眼。下午,她直接去找钟沁。
    钟沁丈夫在家,钟亭让她从家里出来。
    别墅区幽静,钟亭很想抽烟,烟掏出来,想起她怀孕,又放回去。
    不一会儿,铁艺的小花园里出现人影,钟沁披着件羽绒服、穿着拖鞋走出来,里面是一身粉蓝色的毛绒睡衣。
    拉开副驾门,她坐进车里,冷着脸直视前方。
    钟亭问她,“在家干什么的?”
    “没什么,看育儿书。”
    “上次带给你的绘本还好吗?”
    “挺好。”
    静了静,钟亭转头望着自己妹妹孕中莹润的脸,忽然淡淡笑了下,“你昨天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心里对我有那么大意见……”
    钟沁不说话了。昨天的话说得很重,心里不是不后悔的。
    “帮我个忙好不好?”钟亭说。
    一直抿唇看外面的树,默了下,钟沁终于调过脸看她。
    “帮我告诉爸妈,我不是,叫他们不用担心。”
    “真话还是假话?”
    “钟沁,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慌?。”
    沉默对视半晌,钟沁忽然扭过脸朝窗外,眼泪说下来就下来。同胞姐妹,此中的连心情感,旁人永远无法体会。
    在钟沁极力抑制的呜咽声中,钟亭望着车外萧瑟的风景,淡淡说,“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比你优秀。这几年不在家,他们也都是你在照顾,我知道你比我付出得多。可能我一直觉得他们很厉害,没有需要我的地方。”
    “以后不会了。”钟亭抽出纸巾递过去,“别再哭了,对宝宝不好。”
    默默擦掉眼泪,钟沁带着哭腔说,“钟亭,我昨天有些话说得很过分,回来后我特别害怕,怕你身体又出状况……”
    钟亭摇头,轻声说,“没有,我昨天睡得很好。”
    冷冷的风在窗外呼啸,钟沁擦眼泪。
    短暂的空白里,钟亭有些茫然看着外面。冬天的阳光很亮,折射进来,一小片落在脸上,带着微微暖意。
    ……
    工作室刚开张,收到的学生不多,事务不少,很多工作流程尚在摸索中。不知不觉中,经验老道的范一鸣成了钟亭的最佳合作伙伴。
    晚上在工作室接待完一位前来咨询的家长,范一鸣临时起了兴,去车里拿来小提琴,跟钟亭合奏。一个听众也没有,两个投入在单纯的音乐中,心中畅意。
    疯狂弹奏了靠近一个小时,钟亭疲惫地停下,笑了笑,问,“心情不好?”
    钢琴边的范一鸣放下琴弓,看看她,舒了口气,“这两天我在办离婚手续。”分居多年,他和长居美国的妻子终于达成共识。
    钟亭不予评价。
    透明的玻璃门外,夜色浓浓。
    范一鸣静了会儿说,“我发现有的人,他一生都在追求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很难真正快乐。一开始你会试着去暖化他,但慢慢就知道,全是徒劳。我妻子,也就是我前妻,她就是这样的。一直以来我都不想放手,夫妻一场,怕放了手她就彻底没有退路。现在年纪大了真的觉得太累。我想,不如让她去试试,也许能碰到真正让她快乐的人。”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解脱?”钟亭开玩笑地说,“那是不是应该恭喜?”
    范一鸣不置可否地笑笑,“接受这个恭喜,我是不是还得请客吃饭?”
    钟亭笑,“那就谢谢范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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