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列车

42 遇见


十二月中旬,气温进入零下。江苏地区迎来初雪,细小的雪点夹在雨里,若有若无。但气象台说了,是雪。
    一场雨雪从早下到晚,空气湿冷阴寒。酒吧里不分季节,慵懒氛围下,人们寻求着放松开怀的一刻。晚上10点,正是上客时间,角落的卡座里,几个人正在喝酒聊天。
    范一鸣请客喝酒,找了好些本地的音乐界人士。一位上了些年纪的朋友正在说送女儿去英国学音乐的故事,听到好玩处,范一鸣低声和钟亭交流。
    他问她,“是不是不太喜欢跟他们应酬?”范一鸣感觉钟亭不是很提的起劲。
    “还好。”
    过了会儿,她放下红酒杯,起身去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明亮的镜子里,一张微微酡红、妆容自然的面孔。简单整理了下头发,她往卡座走。乐声靡靡,烟雾氤氲在暗黄色的灯光下。
    路过吧台,她停住脚步。
    男人独自弓坐在吧台边,穿着一件略正式的黑色衬衫,嘴里叼着烟。灯光下,他面色冷淡颓废,鬓角有汗,明显打理过的头发已经有些凌乱。手边是酒杯,旁边是烟盒、钱包。
    双手搭在台面上,他不经意地调过脸。
    四目相对。
    烟还在唇上,何志斌僵了一秒,看着钟亭,懒懒呼出刚刚那口欲出未出的烟雾。
    音乐在四周流淌,这一秒的静止很长。
    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钟亭决定和他打个招呼。
    吧台灯在他们之间洒下一束柔和的光线,她走过去,在旁边坐下。
    极短的沉默。
    “一个人?”何志斌弹烟灰。
    “跟几个朋友一起。”
    目光放松闲散地往旁边看看,她问候他,“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可以。”
    孙蓉长袖善舞,他们的摊子已经铺开,搞得有声有色。一连定下几个大单,酒厂那边也满意。才半个月,酒厂把剩下两个系列的江苏区域代理权也给了他们。酒水市场的大形势不好,他们逆流而上。
    所以不是还可以,是非常好。
    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波澜。
    默了默,他低垂的视线注意到她装饰在手腕上的两只金属手环,灯光在上面旋转、闪烁。
    “喝个什么?”他抬手示意酒保来。
    “不用了,朋友还在那边,”钟亭打断他,“先过去了。”
    他点点头。
    两秒后,何志斌目光迷茫地看过去,人已经走远。
    喝掉最后一口酒,拿起钱包和烟,他往自己的卡座去。
    钟亭回去坐下,几个人还在聊。
    默默喝完杯中酒,在舒缓的布鲁斯音乐里,她又静静倒上半杯。
    范一鸣看看她,“等下你把车放这儿,我送你回去。”
    “好。”
    结束后,钟亭他们从店里推门出来,一位女伴暗暗发出惊叹,“哇……”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大的,才两个多小时,夜色下,一片银装素裹。
    几个人兴奋地看了会儿,范一鸣在冷风里说,“你们在这等着,我们去拿车。”
    冒着雪,他跟着另外两个男人一起有说有笑地朝停车场走,留下钟亭和另外一位女伴在门口。
    空气里充斥着清新雪气,女伴深深呼吸了一口,感觉酒吧里带出来的浑浊感一扫而空。
    她把衣服上的风帽戴起来,感慨,“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钟亭抬头,浓浓夜色下,飞扬的雪花在半空被霓虹照亮,闪烁着坠落。
    过了会儿,酒吧门在背后被“吱呀”一声推开,她们回头看,一群人谈笑着走出来,一样地惊呼大雪。
    孙蓉跟何志斌说着话,看他目光飘走,跟着看过去。雪光映照下,不远不近的距离里,她和钟亭对视。
    看回何志斌,她问,“认识?”
    何志斌不置可否,往两头看看,“下大了,开我车吧。”
    “明早要去商会开会,送我回去的话你要来接我。”
    他说,“走吧。”
    说话间,一辆银色沃尔沃和黑色奥迪先后从远处驶来,门前的一片雪霎时间被撵出四条流畅的灰色轮印。余光里,檐下的两个女人走去,在两车间分手。
    穿着长及脚踝的深色大衣,钟亭绕去到沃尔沃的副驾,拉开门。坐进去前,不知里面说了句什么,她掸了下肩上雪,脸上闪过一抹风情的笑。
    风静静摇撼树梢,大片雪花自空中旋转而下,轻柔幽静。
    何志斌收回视线,跟着一群人往另一个方向走,背后,车的引擎声飘然远去。
    白茫茫的道路在尽头缠绵交叉,纷扬的雪纸片一样扑来。后视镜里,男人的轮廓在暗夜下很快变得模糊。淡淡移开视线,钟亭望向窗外。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何志斌的奶奶上星期刚出院,这星期又被送了进去。老人不想在医院里面住,每天都要回家。
    “隔壁床打呼,每天夜里跟响雷一样。”趁着隔壁病人被推过去做检查,老人压着声音跟何志斌抱怨。
    一场大病后,老人身体整个垮了,和之前判若两人。除了身体,连脾性也有些变了。几十年一直是唯唯诺诺的性格,现在反而像个老小孩,变得有些自我。想要什么、想吃什么,会直接说了。
    何志斌倒是喜欢她这样。
    医生是这么说的:八十古来稀,到这个年纪,出个什么状况,基本就是大势已去。他们会尽力保,家属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回家不到三天,保姆说老太太喊心闷,何志斌立马又把她送进来。医生一查,还是老问题,急救后送入病房。
    “你自己打呼也响,不要嫌你嫌他……”何志斌坐在病床边削苹果,停了停,看看老人皮垮垮的脸,缓和了点语气,“最近床位紧,没单间,等下有单间空出来就给你换,再忍个两天。”
    老人眼睛看着空气。
    “你这边还缺什么不缺?”
    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何志斌哼笑,“问你也问不出个名堂。”
    老人看看他,“你跟小钟又不谈了?”
    何志斌头也不抬:“嗯,你又开始乱烦神了。”
    她现在不怕他,“我们这个年纪哪个没有抱重孙孙,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命。”
    “要重孙还不容易,等到明年,我给你抱上十个八个。”
    老人疲惫地笑了下,他很久没这么逗过她了。
    “我的狗呢?”
    “让何家俊先养着了,这些你也不用烦,猫啊狗的,饿不死。你把你自己顾顾好。”
    “家俊怎么还不回学校上学?”
    “不是跟你说过了,快寒假了,下个学期回。”
    昨天何家俊刚来看她,前脚走,她后脚忘。
    “志斌啊……”恍惚间,老人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何志斌停住手上动作,看向她。
    时光一下子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在外面闯祸惹事,她拿他没办法,就这么无奈地叫他的名字,“志斌啊……”
    看着老人浑浊的目光,何志斌说,“有什么话,你交代吧。”
    盯着虚无的空气,老太太声线颤抖,嘱托他:“你弟弟他还小,你以后一定要多照应着他点,多帮帮他。啊?”
    何志斌沉声,“我答应你。他是你家孙子,以后无论怎么样,我肯定帮你何家把这条脉留好。”
    他懂她的心思。她不说,他也会做到。就算是为了还她的恩,他也会把何家俊顾好。
    鼻子一酸,老太太眼眶泛红,瘦骨嶙峋的手拍了下他的手背,“他是我孙子,你不是?你想想你小时候多不听话,都是我一顿顿打出来的。”
    那时候她还能打他、骂他,后来就管不动了。他也不用她管,他是个有本事的孩子。
    “我打得还不够,不然你比现在还好。”她哽咽。
    何志斌咧嘴笑笑,“嗯,打得好。身体养好了,我带你回家过年。”
    “养不好了……”老太太泄气地说,“我自己身体我自己知道,养不好了。”
    何志斌看看她,抽两张纸帮她擦眼泪,“你比医生厉害?现在科技发达,你们这些老头老太活个90岁不成问题。我也有钱,再好的药都用得起,你怕什么。等天暖和点就好了。”
    老太太抽泣了一会儿,何志斌把她扶起来,喂她喝了点水。
    从医院出来,何志斌一路把车开到家。
    在楼下熄掉火静坐了半天,他再次启动,穿过半座城市,来到这个不算陌生的小区。
    屋顶、树梢的积雪正在化,一两滴间或砸在车顶,“砰砰”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沉浸在独处中的男人降下车窗,瞬间,车里的温度被夜风吞噬。
    手肘架着车沿,空无的目光,向上仰望。
    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扇灯光暗淡的窗,渺小而遥远,镶在夜色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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