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列车

53 山中行2


夜深人静,何志斌觉得浴袍上有股陈味,没穿一会儿就脱了。空调开得高,他浑身上下只穿了条平角裤,曲着一条腿半躺在床上抽烟,心思不知道在哪。
    短信进来的时候,他正把烟朝嘴边送。微蹙着眉头拿起来看,定了会儿神,他回了个“好”字,又把手机扔向一边。
    过了会儿,电话彻底震动起来。
    空空的房间,震动声一下又一下,急躁地催促着什么。
    那边的人差点就挂了,谁想最后一秒,接通了。
    “天王老子,你终于接了。”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一阵焦躁。
    男人今年35岁,姓张,是何志斌高薪挖来的销售经理,做事稳重、有本事,跟着何志斌做事以来,他几乎从未有过这样慌乱的语气。
    何志斌音调和平时一样懒散:“有事?”
    “你人在哪?”
    张武山在这一行有多年资历,工作中也时常和何志斌称兄道弟,有股一起拼江山的豪气。其实他心里是个很有数的人,跟何志斌说话,一直注意上下级的分寸。这样的语气,显然是不正常的。
    “浙江。”
    “什么时候回来?黄复兴前几天被纪委弄走了,你知不知道?”
    “嗯。”
    前两天他就知道了,应该是说,是他一直密切关注着。人是在开常委会的时候被当场带走的,纪委的官网当天就有了公示。
    “你紧张什么。真有个什么,也到不了我们这一层。”何志斌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张武山倒吸一口凉气,静了静,沉下气,“志斌,公安的人下午到我们店里来过了。你不要不当回事。”
    电话那头静止了一秒,问,“去干什么了?”
    他这么一问,张武山觉得自己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点回应。
    “没干什么,我当时也不在,小刘说就是过来看了看,随便问了几句,问你人在不在。”
    他也不在场,他下午才从常州的一个烟酒展销会上回来。一回来就听店里的小伙子汇报,说公安来过了。
    张武山具体不清楚何志斌他们和上面那位是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主管业务,有些事何志斌避不开他,他才模糊知道一些。时代不停在变,白酒市场已经过了黄金期,大浪淘沙,很多老公司现在朝不保夕。
    像他们这样凭空而起的小公司,一下子能拿下政府扶持的酒代理,又有这么多出货渠道,要说背后没做工作,谁信?
    山雨欲来风满楼。事情欲发未发之时,总有征兆。
    说到最后,张武山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叹着气嘱咐他,“别在外头玩了,你早点回来,有什么情况还好有个应对。”
    何志斌在电话里淡淡说,“知道了,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
    手机扔一旁,何志斌放松地扭了两下脖子,睁着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电视里的声音乱糟糟的,他冷静地想着一些事。
    这个公司从开设到发展,很多事面上是他出马,背后在做的都是孙蓉。为了拿个信任的姿态给孙蓉看,她做的事,有些他刻意不去细究。
    但他既然能白手起家,很多地方自然也留了一手。如果事态真的失去控制,那谁也别想跑。他跑不掉,孙蓉更不要想撇得一干二净。只不过,破釜沉舟对于现在的他没有一点意义。
    白色的墙壁上不停闪烁着电视幽暗的光影。
    太阳穴跳动着,周遭仿佛随着心理的变化渗出了凉意。何志斌闭上眼,像以前每次遇到困境时一样,静静想对策。
    山里太冷了。
    钟亭记不起来,上一次睡觉没有暖气是在什么时候。
    简朴的小房间里,她和方真云各自睡着一张小床,一点光亮也没有。
    方真云轻声说着话。她告诉钟亭自己是怎么来到的这里,怎么得到的她们的信任,又是怎么得到了现在的工作。她的话变多了。
    黑暗的空气里有浓重的木头、油漆的气味,一阵一阵地窜到鼻尖。
    忽然,真云沉默了,房间进入一片死寂。
    “怎么不说话了?”钟亭问。
    “都是我在说,你没有想和我说的?”
    “来之前有很多话,真的见到了你,好像又没什么想说的。”
    方真云安静了会儿,问,“你冷吗?”
    “还好。”
    “我过来和你睡好吗?”
    钟亭没有说话。
    等待了会儿,方真云不等她回答,床发出轻响,她像小动物在寒冬里找到归处,快速拱进钟亭的被窝。
    乍冷乍暖,方真云缩着身体抖了一下,压着声音说,“好冷……”
    女孩子的身体靠着她,带着点体温,香香软软的。钟亭侧身往里去了去,为她腾出点空间。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陌生。很多个空洞而无聊的夜晚,她们都这样入眠。
    方真云的声音也陷入回忆,“有时候觉得,以前真好,为什么自己不懂得珍惜。可是再仔细想想,好像当时也没有觉得好。”
    她转过脸看钟亭,“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第一次?”
    方真云的第一次在15岁,校外的男孩子,有点帅也有点酷,追求她很久。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懂,在男孩子家里,半推半就的第一次,除了疼、害怕、恶心,她没有任何享受的感觉。那次之后,男孩子消失了,没有再来找她。用自尊心强撑过一个星期,她忍不住去他常在的游戏室。他看见她后出来,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笑了笑,问,“你怎么来了?”
    然后又带着她去了他家。
    她不想去,一丁点也不想去。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软弱,竟跟着他去了。做到一半,她吐了。
    “明明是他欺负我,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害怕。后来才想明白,他敢那么对我,是因为他觉得我好欺负。”
    方真云说,“如果这世上没有人在爱你,连你父母都不爱你,他们就会觉得你是可以欺负的。”
    女孩子莹润的面庞在黑夜里闪着微微的光,她的长发铺在枕头上,散着淡淡香味。即便在黑暗中,这个身体也依旧青春、芬芳,不会有人知道,这个二十多岁的心灵深藏什么前尘影事。
    “后来我碰到一个女孩,学校里的,比我大两个年级。她对我很好,是真的很好那种,就发生了关系。以前我觉得跟男人做的时候特别羞耻,一点也不舒服。跟她之后才知道,原来也可以很舒服。不过她不是只对我一个这样,她跟很多人都在玩。”
    这个女孩之后,方真云近乎打开了感情世界的大门,又陆续了交往过几个恋人。同性恋人和异性没什么不同,喜新厌旧的、见异思迁的一抓一大把,加上游离在社会主流之外,大家本身也更放纵。在一场场情爱中,方真云慢慢增加了韧性。
    后来就是钟亭知道的故事了。她碰到了杨菁。
    方真云遇到杨菁的时候,杨菁正在情伤中。两个人在酒吧遇到过一次,后来是方真云主动出击。
    第一眼,她就觉得杨菁不一样,和她以前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没有刻意像一些朋友一样打扮得很中性,行为举止既有风度又优雅。方真云的长相、年纪和气质让她在小圈子里很吃香抢手,几个小事件之后,杨菁真的动了心。
    钟亭在失神中听见方真云有些飘渺的声音:“你有没有觉得,你和她很像?”
    “像吗。”
    “像。”
    是很像。
    同样的出身良好,同样地享受过高等教育,同样是没有受过苦的人。
    无论外表多么不羁,内心永远那样真挚柔软。
    她们在心里竖起很高的墙,让人望而生怯。
    翻过墙的人才会知道,里面是无边无垠的青青草地,谁翻过去,谁就可以在里面撒野打滚。
    于是,所有翻过去的人都疯了般肆无忌惮。
    “你说爱一个人能有多爱,我也经常问自己。如果杨菁没有过世,我能不能和她走到最后。但说到底,这些都是空想,她不在了,她就是最好的了。我很想去想她那些不好的地方,但我一个也想不起来,全是她的好。全是。”
    方真云流泪了,钟亭看不见,只听见她颤抖的声音。
    温热的被子里,她找到真云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住。
    方真云的手不大,手指细细的,手心里出了一点汗。她反握住钟亭,十指交扣。
    “不哭了。”
    吸了下鼻子,方真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钟亭,每当我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感觉,明明很痛苦,但痛苦之后又有种快感,然后就越忍不住去重复地想。”
    “越痛苦越觉得痛快,对不对。”
    痛到一定程度,反而有点迷恋那种快感,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堕落找借口。
    “真云,我就要结婚了。”
    “跟谁?”刚问完,像是又知道答案,“他吗?”
    “嗯。”
    方真云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那两年你的男朋友,我都接触过。”
    “我知道。”钟亭淡淡说。
    她知道。
    也许是因为青春无邪,也许是因为神秘迷人,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孩特别懂得两性间的手段和男人的心理。每一次,她都会成功。
    所谓成功不是指她和他们上了床,而是他们对她动了心思。她一次次,成功地挑逗起他们的情感。
    钟亭不是来者不拒的人,那些都是令她欣赏、喜欢过的男人,有的也花了很大力气追求她。但人之虚伪,有时远超过自己的认知。她总是静静在暗处看着方真云剥去他们的外衣,在一片麻木中,她同样地感到一种异样的刺激。
    方真云的天真游戏里,钟亭曾是她的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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