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知道,”女孩抿了下唇,“以前觉得你这么做是因为爱我,他们在你心里根本不重要。后来又觉得,好像不是那样。”
钟亭没有说话,她出神了。
窗外的月光照着她的面庞,异常宁静。
悠长的思绪在黑夜中静静发酵,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你什么时候结婚?”真云问。
“下个星期。”
“这么快,恭喜你……你要和他结婚,我一点也不惊讶。”真云说,“他和我们是一国的,对不对?”
钟亭沉默。
方真云闭上眼,往她胳膊上靠了靠,忽然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上次去你家,我看见你的爸妈,说了不好的话。他们真的都是很好的人。”
钟家客厅里挂着一张很大的全家福,父母坐在前面,钟家姐妹站在他们身后。方真云坐在软绵的布艺沙发上,望着大照片,发了很久的呆。
好羡慕啊。
才想起自己也有弟弟。可她一辈子都不会有一张这样的照片。
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它们明明就在那儿,遗憾的是,有的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触碰。
一只手轻轻抚摸真云的额发,钟亭声音熨帖,“跟我回去吧。”
真云收回飘远的思绪,“不要了,我在这里工作很开心。现在每天生活得很规律,什么都不用想,很自在。”
夜渐渐深了。
“钟亭。”
“嗯……”
“你睡了?”
“没有。”
“在想什么?”
“没有。”
“你冷吗?”
“不冷。”
方真云转过身,靠着她,闻她身上清冷的香味。
“我们认识多久了?”
“四年多?”
“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
“嗯,”钟亭说,“在画廊。”
女孩看着身旁人安然的脸,“那次见面,你跟我想象中有些地方一样,有些地方又不一样。”
方真云不知道怎么说那种感觉。
那天她们先到,刚点好咖啡,杨菁说了句,“来了。”
年轻的女人从廊道上远远过来,穿着优雅,步伐潇洒。自然地坐下,她看着她们,脸上浮现出一种友好而戏谑的淡淡笑意。
钟亭那天的眼神、形体、姿态时常在真云脑中回现。她身上无时无刻不在透露良好生活孕育出的精致感和高级感,这些都令真云憧憬和艳羡。
后来的生活里,她们被那场车祸捆绑在一起,交往越来越深。有时候,真云感觉自己即将在一个点上触及她内心最深处时,钟亭总是能敏感而巧妙地转移开方向。不露痕迹地。
但方真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过往的生活令她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她冥冥中有种直觉,钟亭身上的一切,那些情感的放纵,暧昧游戏中的手段,甚至有关生死的忧郁,都是幌子。
这是给她们的,也是给她自己的答案。
而这些幌子下所掩藏的,恰恰是她真正在逃避的东西。也正是这样东西,将她们深深联系在一起。
那是什么?
深夜,钟家。
钟母起夜,从洗手间轻步出来。
钟沁房里还透着灯光。
她敲门进去,躺在床上翻相册的钟沁抬起头,笑了下,“妈。”
钟母披着衣服,走到床边压低声音,“深更半夜不睡觉,干什么?”
丈夫出差,钟沁这两日一直住在这里。
“他闹我呢,硬是把我弄醒了。”宝宝半夜把她给踢醒了。
在床边坐下,钟母摸摸小女儿遮盖在被子下的圆肚子,笑了笑,语气里带着母亲的体恤,“动得不舒服了就慢慢转个身,在心里叫他乖一点,母子连心,他说不定就听到了。你这么一散神更睡不着。”
钟沁早就没了睡意,摸摸肚子,“你那时候怀我们,我们闹得厉害不厉害?”
“你说呢?你们两个体格都不小,我半夜动都动不了,也多亏你爸爸,都是他整宿整宿地照顾我。”
深夜人总是更加感性一点,钟沁抿了下嘴唇,“妈,你辛苦了。”
“现在知道了啊,做父母都是这样的。”
钟母目光垂下,“这些老相簿我都不知道放哪了,你从哪翻出来的?”
“就在书柜里面啊……”钟沁轻轻翻动相册,好多老照片已经泛黄,弥漫出岁月的陈旧气味。
“你看这张……”钟沁一笑,“钟亭这个样子傻不傻?”
钟母凑头看,笑。
相片里的钟亭五六岁的样子,穿着黄白相间的连衣裙,坐在钢琴边。照相的一刻像是刚好转过脸,脸上有一种茫然的神态。
下面一排小字,是钟母用钢笔标注的时间和地点。她们姐妹俩所有的成长照片,她都细心做了批注。
钟沁问,“后来到底是我不肯学琴还是她不肯,上次我还问她来着,都有点记不清了。好可惜,小时候所有老师都夸她有天赋。”
“是她不肯的,你这个懒骨头,正好跟在屁股后面一起闹革命。”
“是吗?”钟沁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惊讶,接着又玩了唇角,“我就说啊,我记得好像就是她,那时候还在严老师家上课呢。是严老师对吧?”
那是钟母朋友的丈夫,小有名气的钢琴家,常年驻国外工作,那时他归乡修养,门槛差点被求教的琴童踏破。
钟母想起这位朋友,“好多年前他们一家就移民了,澳大利亚还不知道是哪里,孩子现在还在读大学。”
钟沁的印象有些模糊,想了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就记得琴弹得特别好,跟以前的老师天壤之别,那时候他还特别喜欢钟亭,说她天赋高。”
钟母轻叹气,“是啊,我和你爸爸也以为她要走这条路的,结果半途而废了。”
说到这个,钟母心里略微有些遗憾。总觉得是丈夫对孩子太放纵了。
“也不算半途而废,你看她现在,兜兜转转一圈,还不是在做和钢琴有关的事业。”
隔壁房间传来隐隐咳嗽声,钟母有些忧心地道,“你爸最近有点感冒,还不肯吃药。”
“好了,不聊了。”她起身,“快点睡吧。”
“知道了,等会儿就睡。”
钟母离去,钟沁又翻了几页相册,在灯光下时而凝思回忆,时而暗自笑笑。
好可爱。
有时也觉得自己幸运,出生在和谐美好的家庭。不是没有过烦恼,只是,从没有过无法解决的烦恼。回忆整个童年、少年期,都是青涩酸甜的感觉。
相册翻来翻去,又回到钟亭那张相片上。
严老师?正名叫什么来着?
轻轻合上相册,关掉台灯,钟沁舒适地躺下,试图进入梦乡。
天还是黑的,外面传来板响声。几间小屋的灯先后亮了。
寺里规定四点起床。方真云和钟亭彻夜未眠,凌晨的空气寒飕飕的,她们穿好衣服,叠被子。
真云说:“等会儿我要和她们去大殿拜佛、做早课,你在这等我吃早饭吗?”
钟亭看着她,“不等了,我走了。”
真云心里不舍得,却也知道没有理由再挽留。
“那好吧,我先送你出去。”
真云把钟亭一直送到门口。
昼夜交替之际,山色深沉,天上挂着的还是一轮淡月。空气冷,钟亭裹紧身上的大衣,“回去吧,不要送了。”
真云停下步子,“好,天还没亮,你慢点走。”
真云头发披散,没有戴围巾,脖子里竖着白色的衣领。
钟亭盯着她看了会儿,走过去,轻轻抱住她。
手自腰间穿过,真云反抱住她。
——你知道吗?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可以被命名。
我对你的感情不接受任何人的判定。
因为,对待过你的心,从来只有真意。
——我知道。
深山寺门前,女孩伫立在风里,微微偏着头,目光纯真妩媚,又凄凉。终于,眼泪流出来,山路尽头的人影,逐渐模糊,逐渐消失。
路两旁是茂密的杉林。
没有灯光,钟亭拿手机打着电筒,顺着水泥山路独行。风荡过山野林间,声音细微又低沉。在山路的转角处,她停步,飘摇不定的树影像波浪一样在山间翻滚。
天地近乎空白的一刻,毫无防备地,一些影像纷繁杂沓地涌入脑海。
空灵而深邃的琴音、铺着灰色地板的琴房、钢琴散出的桦木气味……她拒绝、她否认,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却在同一瞬间,巨浪般扑来,令人颤抖窒息。
震颤从胸腔一直传递到指尖,钟亭扶住身边的树,一阵呕吐。
黑暗里,半睡半醒间,钟沁忽然记起来了。
严老师的全名,叫严诤。
“不对,这里的感觉不对。”
“你的感情在哪里?不要全靠技巧,你要让我听到你的感情。”
“你的手,你的心全部要打开,你跟着它走……”
男人低沉的声音,粗糙的手、有些白的鬓角、身上的香水味道……
记忆重现的一刻,心中的答案已定格,不容改变。
那一年她十四岁,钟沁生病,她独自去老师家上课。
她去的时候,阿姨(钟母的朋友)正在门口穿鞋。往常看见钟家姐妹过来,她总是和颜悦色。那天,她敷衍地跟钟亭打了个招呼便离家了,怒气冲冲。
她去琴房,门没有关,穿着休闲西装的老师站在窗边抽烟。
他和钟父年纪相仿,但钟亭觉得,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十四岁的少女对两/性关系正懵懂,只觉得,每当他在弹琴时,随着手臂的动作,他身上散出的香水味混着烟味,很好闻。
过了会儿,望着窗外发呆的男人回过头,看见她站在门边,笑了,“怎么不进来?”
那天练的是李斯特的《爱之梦》。
有些异常的,怎么都弹不好。反复开头、反复卡壳。
他一直没有说话,这样的沉默令手指更加僵硬,它们再也不听她的话了。
终于,旁边响起声音,如同对罪人的赦免,“停。”
一只粗糙的大手覆上她的手背,制止她再发出一个音符。
“音乐是什么?”
温度在他的手心和她的手背内聚拢,他对着女孩迷茫的双眼发问。
她不知道。
他告诉她:音乐是美的传达。钟亭,你要把你的美,你认为的的美,通过它来展现。
黄昏的琴房,他站到她身后,弓下背。
少女坐在琴凳上,在老师向自己贴近的一刻,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直了。
她被他身上的气味所笼罩。
接着,有两条手臂顺着她的手臂爬下去,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将她的双手完全遮盖。
全身的毛孔张开,她自然地放细呼吸,大脑在一片空白中接受师长亲密的教诲。
他富有质感的声音从顶上传来,“不要像个机器人,一定要有感情。你仔细听,李斯特在里面展现的是爱情的美,全身心放松,打开自己……”
这个年纪的少女,在学校收到过情书,在心中有爱慕的男孩。
一点害羞,一点害怕,也有一点好奇,一点期待。
她的双手还木然地僵在原处,他的手已经移开,指尖自如地在琴键上飞舞。那乐声纯洁、炽烈、梦幻,她被向来严厉的老师拢在身前。
他的头一点点低下来,唇齿间的热气钻进她的头皮。在那热流不断喷向皮肤、在事情的性质即将演变的一瞬,少女在一种惊恐和矛盾中,近乎本能起身。
他贴着她起来,流畅的乐曲终于变得断续、零散。
老师不见了,在音乐戛然而止时,屋子里只剩一个男人。
男人有力的双手毫不犹豫地将她抱住,琴键在身体的动作中被大面积按响,随之发出巨大的共鸣。
耳边的喘息声压抑浑浊,带着师长的权威与诱哄,遮盖少女不足为惧的挣扎:
“钟亭,你聪明,又有天赋,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弹不好?
我告诉你,追求美,就要进入美。追求快乐,就要进入快乐。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进入……”
启明星还未升起便已坠落,一切还未开始,便已悲伤逝去。
在那个气味浓厚的琴房里,她跟着那个声音,进入另一个世界。
“钟亭,人生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告诉你,是所有的美与快乐。”
夜风毫无拘束拨乱她的发,吹荡她的衣摆。
有人拽着她的手臂,把她抱进怀里。
何志斌半抱着她,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到她身上。
她抱住他的腰,刚披在身上的大衣滑落下去,没有人在乎。
钟亭抱紧他,“我那时候十四岁,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上完课回家,打开门,蛋糕的香味扑鼻而来。
那时候,这座小小的城市很少家庭使用烤箱,钟母刚刚买来,周末里经常学做蛋糕。听见门响,借故生病不去上课的钟沁从厨房跑出来,穿着一身卡通睡衣,笑嘻嘻地问她,“今天学得怎么样,有没有被骂?”
钟亭独自走进房间。
躺在床上,钟沁和钟母的对话从外面闷闷传来,“肯定又被骂了,妈你知道严老师为什么姓严吗,因为他超级严厉。”
钟母不知说了什么,活泼的妹妹又在外面嘻嘻笑起来。
一切像梦一样。破碎的梦。
这么多年过去,她从不敢回头看一眼。
——才发现,那个聪慧的少女一直留在黄昏的琴房里。窗外的金色余晖洒在钢琴上,她坐在琴边,等待着。她在等自己把她带走。
何志斌听见她在低喃。
“什么?”他问。
她又说了一遍。
这一回,他听清了。
她说:“原谅我。”
世界静止了。一声低语,如同对灵魂忏悔。
不知道此时澎湃在心头的是种什么样的情感,何志斌把她的后脑按在自己胸口,听见自己的声音。
对她,也对自己。
“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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