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列车

56 上海


上海也在下雪。
    便利店里两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女店员,一个收账,一个在微波炉边为顾客加热食物。两个年轻的白人女孩冒雪进来匆匆买走两个热狗,说笑着离去。
    玻璃门自动打开,又缓缓合上。
    门边的就餐区,女人坐在落地窗边,右手捧着一杯热咖啡。
    飘着雪花的灯火下,两个女孩的身影在马路上渐行渐远。
    手机进入一条短信,钟亭看完,拎包走出便利店。马路边,已有一人一车在等候。
    她上车,驾驶座上的男人道,“不好意思,迟到了。”
    “没关系。”
    他们来到一栋高层写字楼。男人带着她上到23楼,进入一间办公室,打开灯。
    灯光很亮,他调节了两个开光,直到屋子变成昏暗的黄色。
    调好空调,脱下外套,他去办公桌边的饮水器倒水,“随便坐。那边有一张躺椅,不喜欢的话也可以坐沙发。”
    环顾一圈室内,钟亭走到躺椅边坐下。
    “茶、咖啡?”
    “不用,水就好。”
    片刻后,男人递水过来,在她旁边的一张木椅上坐下,笑,“这张躺椅是不是很舒服?很多人都想出高价跟我买。”
    钟亭淡淡一笑。
    “徐正辉把你以前在他那边的诊疗记录给我看过了……”男人声音平稳,“你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他认为不适合再介入你的诊疗,所以把你转介到我这里。我再征求一次你的意见,你介不介意?”
    “不介意。”
    “好,那我们可以开始了。”
    按下矮桌上的计时器,男人目光认真,“我是这里最好的心理医师,我一定可以帮助你解决你的问题,所以,接下里的交流你要完全地信任我。放松地聊一聊就可以,不要有压力。”
    “好。”
    “我看了你之前的诊疗记录,首先,我觉得你很善良,也很勇敢。你和朋友在外出的旅途中发生车祸,因内疚而痛苦,也因生死无常让内心有了负能量的波动。你主动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并逐渐克服了失眠问题。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这说明你有能力帮助自己摆脱痛苦。你对自己有很好的控制力。
    现在我们再来看一看你现在的情况。能不能告诉我,目前让你感到身心上的不舒适?是因为工作、家庭,还是友情、爱情,又或者童年、少年时有无法解开的心结?想到哪里就说道哪里,没关系。”
    深灰色的窗帘静静遮挡在落地窗前,淡柔的光线照在上面,可以看见布料的细腻纹理。
    “我在未成年时,遭到过性侵。”
    “大概是多大的年纪,还记得吗?”
    “14岁。”
    “对方是陌生人还是家中的亲友。”
    “是我的钢琴老师。”
    “那个时候,你对性有没有认识?”
    “一点点。”钟亭停顿了下,“不是很清楚,但是知道是不好的事。”
    “这样的事发生过几次?”
    “……多次,记不清了。”
    “有没有告诉父母?”
    “没有。”
    “为什么没有?”
    “不知道……记不清了,当时有一点慌,也有点害怕,不想让家人伤心。”她停顿,“……还感觉有点羞耻,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反抗。”
    “在这之后有没有做过伤害自己的事,比如一些自残的行为。”
    “高中时期,在泳池里有过两次自杀的想法,后来没有。最近一次,用刀划了手腕。”
    “可不可以和我谈一谈,你的家庭关系和家庭生活概况。”
    “可以。我父母都是政府公务人员,家庭情况良好,家里有一个双胞胎妹妹。我和她的关系也很好。”她表达清晰。
    “印象里,有没有和妹妹争过宠?”
    “没有。她的性格稍微活泼一些。”
    “你们的个性不太一样?”
    “从小就相差很大。”
    “当时你选择不告诉父母,会不会是因为妹妹性格比较活泼,从小比你拥有父母更多的关注,你一直不希望自己犯错误让他们失望。”
    “可能有一点。”
    “事情发生后,心里会不会对父母也有一点怨恨?”
    安静的光线落在脸上,钟亭停顿了下,“可能也有一点。”
    男人点头,“没关系,这是正常的。那时候你太小,把事情的责任都压在了自己身上,随着年纪的增长压力越来越大,人的潜意识就会去逃避、转移责任。这件事你还有没有和别人说过?”
    “和朋友变相地谈及过,但当时做了一些隐瞒。”她和杨菁谈过,只说到“性骚扰”的程度。
    “现在呢?是什么让你的压力突然变大了?”
    钟亭声音淡淡,“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未婚夫。”
    “他介意了?”
    “没有。”
    忽然静下来。后脑勺躺在椅背上,她出神地看着厚密的窗帘。
    “需不需要我把窗帘拉开?”男人问。
    “不用。”
    从浙江回去后的两天,他们一直在一起。十几年来,钟亭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
    第三天的早晨,何志斌出门,她套起一条毛衣裙,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很暖和,她去厨房给自己做早午餐。
    一切都很正常。
    她在案板上切番茄,薄薄的刀片缓慢切下,番茄流淌出丰沛的汁水,沾湿手指。接着意识空白了一瞬,再反应过来,手腕已经在流血。
    慌乱中她慢慢有了痛感,用睡裙下摆裹住往外流血的伤口,擦去台面上的血。
    抬手遮住眼睛,光点在睫毛上闪烁。
    女人的声音有些轻颤,“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有一点不受控制。”
    “不用太害怕,也不用感到焦虑。可能是因为你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这么多年的自我制衡被打破了。你想一想,如果我们一直处在一个黑暗的环境里,忽然有了一束强光,双眼是不是会不适应?”
    男人面色不变,声音舒缓地引开话题,“近来睡眠怎么样?”
    “不是很好。”
    “这样吧,我先给你开一点安神的药,有什么问题你随时跟我联系。不过最好是在工作时间。”男人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谢谢。”
    “不客气。”他过去拉开窗帘,站在那朝下看。
    钟亭起身走到他身旁,单手抱臂。
    天已经彻底黑了,四面高楼耸立,灯火璀璨。
    “雪停了……”男人呼吸着清亮的空气,“下完雪的上海是不是很美?”
    钟亭没有说话。
    这场不大不小的雪化了两天。
    早晨,何志斌开车去加油。前面的加油机边停着一辆红色奥迪,两个打扮时尚的女人靠在车门边说笑。
    他从车上下来,女人回过头,头发丝飘到脸上,笑容淡下去。
    夏薇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好像一年那么久,又好像才几天,不变的是自己对他的感觉。
    风大,他们站在加油站超市门前。
    “最近怎么样?”
    “挺好,”何志斌问,“你呢?”
    她笑,“我还不是老样子。听说你奶奶住院了?怎么样,还好吧?”
    “没什么大问题。”
    两句话的功夫,油加好了,工作人员在那边招手示意。
    “过去吧。”
    他朝那边走,在身后被人叫住,“何志斌……”
    他停住步子。
    夏薇走过去,“你的事我听说了一点,要是有什么地方要帮忙,你随时找我。”女人认真地说,“还是那句话,等你十年啊。”
    何志斌笑,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多少有些笑她任性又傻气。
    远远地,她看着他潇洒地上车离去。
    何志斌去了医院。
    他叔叔看见他来,借拿药之口走出病房。老太太颓然睁着双眼,看他走到病床边。她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何志斌坐下,“吃不吃苹果?刮点果泥喂你?”
    老人摇头。
    电视机在放连续剧,何志斌无聊地跟着她看了会儿,心思放空的时候,忽然听见她喊人,“志斌……”
    “嗯?”他随口应了声。
    “周家口那边前天又找到我这里来了,”老人有些口齿不清地说,“他们这几年过得不好,大儿子生了重病,肝不好,他们想见见你。”
    目光冷峻,他看着她。
    “一千个一万个不对,怎么说他们都是你娘老子……”
    “什么娘老子?”男人的脸色彻底冷下来。
    “叫你少烦神少烦神,你怎么就听不懂人的话?我娘老子二十几年前就死了,哪来的娘老子?”
    空气僵住了。老人不吱声了。
    上一回他们辗转找到她,是五六年前。那时候她就问过他一次,愿不愿意认,结果被他臭骂一顿。昨天那家人又辗转找到医院,不敢直接找他,希望她再带个话。
    换做别人,可能不会给他们好脸色,这个老人软弱善良了一辈子,到了临了,心还是不够狠。
    何志斌胸口起伏,站起来,狠狠盯着她,“我告诉你蒋桂兰,你这副样子注定一辈子被人欺!你谁都怪不了!”
    从医院出来,车全速行驶。穿进车辆杂乱的背街小巷,忽然,一辆电动车极速横穿马路。何志斌猛打一把方向避开,车头撞上路边的消防栓。
    一声巨响后,水柱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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