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列车

58 再见


上海那边多添没有钟亭的消息,终于来电。
    “新年快乐。”钟亭正从律师事务所出来,被迎面的一口寒风呛了下嗓子。咳嗽了几声,她说,“抱歉,我这边有点事,一时走不开,忘记和你说一声。”
    “没关系。哪天你真的不用来找我了,我倒是应该开心。药还有吗?”
    “有的。”
    “那就好,没有了我给你寄一点过去。”
    钟亭笑了下,“好贴心。”
    那头也笑了一声,“不做好服务怎么赚钱。最近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没有,都还不错。”
    “那就好,先不跟你聊,等下要有病人过来。有什么问题记得打我电话,不能再这么玩失踪。”
    挂完电话,钟亭去路边蛋糕房买了咖啡和蛋糕。坐到车上,她想起律师说的话,案子最快要到开春才会开庭。
    街边人来人往,她撸起衣袖。
    这两天伤口愈合,常在夜里隐隐发痒,不知不觉中,疤上的血痂已经脱落。
    年过完了,2月也已经过半。
    钟亭带着钟沁回江心洲。
    正值中午,家中来了几位亲友,正在餐桌边抽烟聊天,等着开饭。两姐妹一进门,餐桌边的人都看过来,两人齐齐愣住。
    钟父笑道:“怎么都还跟没长大似的,人也不会叫了。”
    坐在钟父身边的男人两鬓发白,保养得当。他身上穿着灰色的毛衣,露出淡蓝色的衬衫领,气质儒雅。
    他看着她们,“还认不认识了?”
    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间,钟亭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画面不是幻觉。脑门像是炸开一般,她看着男人的脸,定在原地。他的视线和她撞在一起,露出长辈的微笑,若无其事地移到钟沁身上。
    钟沁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严老师?”
    男人笑了下,眼尾拉起淡淡的纹路,“叫严叔叔就好了。”
    他的妻子坐在钟母旁边,看看姐妹俩,又看看钟母感叹,“都是大姑娘了,走在路上,肯定认不出来。沁沁,你几个月了?”
    中午吃完饭,钟母上楼,看钟亭一个人坐在小阳台上晒太阳。
    阳光斜斜照进来,把地面照得发亮。钟母问她刚刚吃饱没有,是不是胃口不好。
    “你严叔叔过两天要去影剧院的新年音乐会上做演奏,问你们去不去看,市政府办的。”
    “不去了。”
    看着女儿的脸,钟母在旁边坐下来:“知道你这个年过得不开心。小何的事情我们也着急,但你不好在长辈们面前这么失态的。你严叔叔他们以前毕竟是你们老师,你这样的态度显得我们很没有家教。”
    “我知道了,妈。”
    严诤夫妻离开后不久,钟亭钟沁也走了。
    回程路上,钟沁把音乐会的票夹上副驾的挡光板,“那种场合我现在不能去,你找两个朋友去看吧。你今天和严老师一家拉着脸,弄得爸妈都有点尴尬。吃饭的时候他听说你现在在做钢琴教育,很高兴的。”
    钟亭抿着唇,不说话。
    “他大儿子得了胃癌,这次他们是特意带他回国修养的。吃完饭我看宋阿姨跟妈在厨房说话,都哭了。特别可怜。”
    驾驶座上的人这才有点反应,冷冰冰地问,“怎么不在国外治?”
    钟亭的嘲讽的口吻让钟沁一时有些诧异,却也解释,“听话里的意思,就是已经快不行了才带他回来试试看中医的。你记得爸以前有个朋友,家里世代搞中医的吗,好像还治好过癌症。后来那家人去山西了。他们现在就是想找到那家人。”
    把钟沁送回家后,钟亭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一圈。
    回到工作室,店员正下班。
    人走了,她在安静无人的店内坐下。灯光打下来,放在店中央的那架三角钢琴漆黑锃亮,庄严肃穆,像个不可触碰的艺术品。
    走过去伸出手,仿佛要抚摸。指尖即将触碰到的一霎,她像是又改变主意,硬生生停在空气中。
    新年音乐会,小小的影剧院坐满人。男人刚演奏结束进后台,有工作人员过来传话。从剧场里出来,远远地有车朝他亮灯。
    他转身。
    银色的福特开进市区附近的小区。九十年代,这里是全市第一个别墅区,也被称作富人区。
    男人开门开灯,让钟亭先进。
    “家里的老人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他们嫌屋子大,整理起来太麻烦就换房子了。你爸妈要是真的想要,哪天再让他们自己来看看,价钱什么都好谈。”
    中年男性的声音低沉醇厚,他说完停下看她。
    钟亭扫了一眼房子。柔软的发梢被围巾蹭得有些凌乱,勾勒出她的脸型。
    他带着她转了两个房间,“格局和以前没变动,这间还是琴房。”
    她跟他往里走。
    他打开琴房的灯,“老人家看那个屋子阳光好,之前想改成个茶室,被你阿姨留下来了。”
    整面墙的书架还在,琴也在。坐落一角,上面摆放着水晶摆饰。
    钟亭止步。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男人道,“老人家放的。”
    她走到钢琴边。他站在背后看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跟着散去。
    白皙的手在漆黑的琴盖上抚摩,一来,一回,安静无声。在一种惊心的沉默中,男人的目光从她手上移开,清了下嗓子。
    “这个房子你爸妈要是真想要,开个价格意思一下就行了。”
    “不用太客气,你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他最不喜欢趁人之危……”背对着他,钟亭掀起琴盖,几个零星的音符飘出来,伴着她冰凉缓慢的声音,“只是我没想到,你敢去我家。”
    严诤发现,直到这一刻,他的心才定下来。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知道她的目的。
    烟与淡淡的男士香水从背后涌来,混着家具、摆设散出的气息,尘封的记忆在钟亭脑中被一点点撬出来,牵引着身心的震动。
    “你长大了。”他走到她身后,话语覆盖住她轻轻的呼吸声。
    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细长、孱弱,像那个时候的她一样,轻得没有力量。
    然而此时更轻的是他自己的声音,“还以为你都忘了。你爸爸说你现在搞钢琴教育,我听了很惊讶。没想到你还敢碰钢琴。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浪费了多大的天赋,你也不会知道我在你身上寄予过多大的期望。这些全都是你自己放弃的,钟亭,你谁也怪不了。”
    第一次看她弹琴就在这个房间。他一直没有忘。
    后来他再没遇到过比她弹得更好的,也没有在那方面比她更早慧的。
    他一直记得,她低头坐在钢琴边,黑发下露出的脖子和耳朵白得晃眼。青春、美丽、纯洁,如同一首春日之歌。
    不谙世事的少女,比音乐还像音乐。
    美丽的事物,谁不想占有?
    不能怪他。他从没有过真正的强迫。他只是带领者、牵引者。
    谁也不能把人性中的所有欲望、罪恶,加诸在他一个人身上。
    谁也不能。
    看着女人的后脑勺,他告诉她,也告诉自己,“从头到尾,你情我愿。”
    钟亭只是听着,不说话。
    无法抑制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恐惧的、罪恶的、令人作呕的,它们都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在她的身后。要她转身,要她面对。
    “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转过身。
    是爱与责任。
    灯光下,男人看着她。他垂搭着眼皮,脸上纹路纵横,衰老而疲惫。
    忽然之间,钟亭的心异常平静,静到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她意识到:原来,只差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她就活成了另一个他。
    “我一直以为你是真的不会怕。现在我安心了。”
    被戳到内心痛处,男人眼底的猖狂泛上来,一个扬手,琴上的水晶摆件被挥飞,撞上墙壁,碎片飞溅。
    发垂搭在额际,他面孔涨红,指着她的脸:“不要在我面前装圣人!没有人可以来审判我!”
    “你错了,严诤。不会有人来审判你。人在做,是天在看。”钟亭毫不畏惧地怒视着他,轻轻道:“来之前我在想,要不要动手做点什么。可我又跟自己说,不要急,不要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好!”
    男人无力地点头,忽然慢慢笑起来,“既然这么恨,怎么不冲我来,冲我来……来啊!”
    他面目狰狞,猛地一锤击在琴键上,空气中回荡起巨大的翁鸣声。
    钟亭往外走,他试图抓住她的手臂,被她一把推开。
    琴凳撞翻,人跌坐在地。她往外走。
    耳边虚虚实实地传来琴音,在门边定了一下,她终于回头。
    恍惚间,眼前变成了一片黄昏的景致。
    阳光自窗外来,坐在琴凳上的女孩子转过身,琴音静止。
    女孩明亮的双眼望着她,清澈懵懂。
    她双唇微启。
    泪直直在眼中掉落,钟亭问,你说什么。
    那双红润的唇再次起合。这一次,她听清那个声音。
    轻轻地,从心底来。
    “原谅你。”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