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待花衣归

20 我寄人间雪满头


沐花衣和林邵杨决定去旅行的那一天,刚好是林邵杨三十岁生日。
    三十岁,是成长的一个档口,他们决定在旅行结束后结婚。
    南方的四月,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味道,与北方的干燥不同,惹得沐花衣心里也有一段时间是潮湿的。
    那一段时间,沐花衣总是多梦,梦里是很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吴贻弓的《城南旧事》,末尾一个镜头,小英子乘车越走越远,直至最后,连往事也飘渺成了一个梦。梦外的她,心头突然就漫上了一层哀伤。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沐花衣不知道李叔同是在什么情况下写下这首词的,只是这么多年的风霜都没能消磨它带给人们的感动。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别梦寒,说得多好。
    沐花衣从梦中醒来,外面的明月映着中天美得不可方物,她不由自主地起身走了出去,夜晚的石板路也是潮湿的,相比白日多了一份寂静,她漫步断桥,湖水泛着月影,仿佛在把一个老故事娓娓道来。在那一瞬间,沐花衣想起了许乔木。
    许乔木,你看,我站在南方水乡的断桥上眺望北方,看得见月光,看得见乔木抽枝吐芽的生长,却独独没有看见阳光,没有看见未来的希望,你说过,能给我一世安稳,可却从未使我停下漂泊的脚步。
    四月的尾巴,沐花衣迎来了她二十五岁的生日,那一天的生日过得很不平静,不平静得足以推翻她前二十五年来的动荡,把她的人生刷新、翻篇。
    很久以后,再回想起那天,沐花衣才恍然惊觉,原来,在生命的灾难面前,命运都是有提示的,只是那时的她们都没有会意,以致一切揭局后才明白自己输的到底有多惨烈。
    二十五岁生日的早上,天还未亮林邵杨便出门了。那时沐花衣并不知道,在那日,同一时间段,二十六岁的许乔木也出了门。
    A城的那日刚好下了一场磅礴大雨,阴沉的天气恰到好处地映衬了许乔木阴郁的心情,他记得,那天是沐花衣二十五岁的生日。
    雨依旧下的激烈,许乔木的精神却恍惚的不行,车子行至市中心,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转掉车头,开往姐姐许绾陵墓的方向。
    十点钟整,白芍药给他打电话,提醒他路上注意安全,他心不在焉的吱声,待挂断电话,才发现,距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站着一个吓呆掉的小女孩,雨光朦胧,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庞与神情,只是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红色气球,那种无助与孤独的神情,让许朝乔木有一个瞬间想起了沐花衣。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许乔木调转车头,随着呼的一声巨响,红色的法拉利撞上了前面的铁柱,在失去意识之前许乔木轻轻抬起了要踩刹车的脚,那一刻,他脑袋里出现的是二十岁时的沐花衣,那时,一切的误解和伤害还都没有发生。那一刻,他突然就不那么想醒来了,灵魂渐渐出窍,他微笑着伸出手与二十岁的沐花衣一起回到了过去的梦里。
    “沐花衣,一直忘了告诉你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梦里的许乔木,仿佛怕再次错过似的,一遍遍地说着这句话,直到沐花衣温暖地笑着答“嗯”,他才放心地把手交给了她。
    青鸟衔君更深重,花衣沾露妹还来。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话,趁来得及快去说。有什么不敢做的事,趁年轻快去做。就像那句我爱你,许乔木一直重中之重的珍藏着,却没有来得及说给他最爱的姑娘。
    接到白芍药电话前,沐花衣的手还在不停的出血,不知为何她的心跳混乱,心里也烦躁地停不下来。一大早好端端地被玫瑰花扎了手,直至现在还血流不止,这样的诡异让她嗅到了强烈的不详。“林邵杨,我害怕”,直至后来,她也懒得再弄流血的手,任凭着林邵杨摆弄,自己蹲在地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起来,怎么抑制都抑制不住,这种情绪只有父亲过世时才有过。
    沐花衣的崩溃让林邵杨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小衣,别担心,我打电话给爸妈”,说完,他便掏出手机打给了沐花衣的父母,沐花衣紧张地看着他,直到他挂断电话。
    “怎么样,是不是安暮蝉……”,安暮蝉整日在刀口上过日子,因此沐花衣第一个想到的是他。话音未落林邵杨便否定了她。
    “没事儿,小衣,别胡思乱想,他们都没事”,林邵杨拍拍沐花衣的背,努力地安抚她,沐花衣死盯着他的眼睛,确定他没骗她才松了一口气。
    刚放下心来没多久,白芍药的电话便打来了,那一刻,很多年后沐花衣都忘不掉,其实不用任何语言她便知道了一切,甚至那些场景已经在她眼中放起电影,如亲身经历一般。沐花衣麻木地按了接听键,她手指颤抖地几乎要把手机抖落。
    一瞬间,站在对面的林邵杨也仿佛明白了一切,甚至来不及慌张,细想,他便把沐花衣揽在了怀里。他知道,此时,沐花衣需要他的力量,那一刻,不止是沐花衣,他也在等待命运对他宣判死刑。
    此刻,在天气最好的四月,沐花衣、白芍药、林邵杨,他们每一个人的动荡都不比彼此少一分。
    “喂”,一个字便用尽力气,电话里一向镇定的白芍药止不住地颤抖,“你别着急,别着急呀”,沐花衣柔声安慰她,却未发现自己的眼泪竟又开始不由自主的掉了起来。
    “小衣……乔木他……你回来一趟吧!”。
    那一天是沐花衣二十五岁的生日,也是二十六岁许乔木的忌日。何种因果铸成如此深仇,让他用死亡的利剑来划破生命给予我的所有祝愿,沐花衣想质问,却找不到人质问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此恨绵绵无绝期。
    再醒来时,沐花衣在医院里,孤零零地躺在医院。脑袋里出现的影像,突然倒退回二十岁,那日也是在医院里,许乔木天使般出现在了她的病床前,救赎她的绝望。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竟又那么强烈的恐惧、孤独。
    她想叫林邵杨,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来,舌头疼得发麻。她又一次情绪失控了起来,用手狠狠揪自己的头发,往病床的铁护拦上撞。一直在门口的林邵杨听到她的声音冲了进来,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小衣,我在,我在”,他声音沙哑到不行,鼻孔里传来的刺鼻烟草味冲击了她的意识,在记忆里,林邵杨从来不抽烟的,他总是那么明媚优雅,可是如今,他眼布血丝,满脸憔悴,身上充斥着一股浓重的烟味。
    “林邵杨”,沐花衣用口型唤他。
    他轻轻应答,“小衣,好好活着好不好,答应我好好活着好不好”,那么镇定的林邵杨如今如此的失态了起来,只因,这次,他没有把握再用陪伴帮助她重新开始了,他知道,如今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每次痛了,沐花衣都会不由自主地用牙齿咬舌头,可以前每次都点到为止,只是没想到如今这种不由自主的情绪竟被林邵杨误以为自杀,可沐花衣却无力解释。
    她点点头,再点点头,想要掉泪,眼睛却干涸得流不出任何东西来。许乔木,往后的往后,再想起这三个字时她的心会怎样剧烈的疼痛?他的死是那样的霸道,足以击碎她以后所有的梦。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这是多么悲伤的句子啊!
    “带我回去吧”,沐花衣在纸上用力地写出这么几个字,林邵杨也郑重地点点头。
    第二天他们坐飞机抵达A城。
    那天,沐花衣用黑丝巾裹着脸与头发,只是怕情绪太过悲伤,打扰了快乐的世人。
    可她却没想到四月的北方竟然那么刺骨的冷,冷到她的心脏都丧失了一切温度,让她误以为它会在某一刻骤然停跳。
    沐花衣终究还是没去参加许乔木的葬礼,甚至连他的陵墓都没去过。
    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接受不了的事就逃避起来,趟起来。
    那不能开口说话的一个月,沐花衣谁都没有见,房间的窗帘被她层层拉上,她整日整夜披头散发地躺在被窝里,怀念以前的事,有时会笑,有时却又会悲伤到不能自已,夜里,她会不停不停地做噩梦,醒来时冷汗淋漓,却又变态的享受这种状态。
    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安慰得了她了,随着许乔木的离开,一切一切都仿佛成了梦中幻影,只有黑暗才是真实的。
    她知道,林邵杨一直没走,但她更明白那场婚礼她怕是不能如约而至了。
    一个月后,她才逐渐恢复了过来,开始能够正常开口说话了,那段日子,她也变得不那么颓废,可是还是会安静的坐在一角发呆,一发几乎就是一天。期间,马鹿来过好多次,每次却都忍不住叹息。
    并且,她来的时候,总是喜欢讲从前的事。
    “小衣,你都不知道,初遇你时,我就很喜欢你,那时,明明心里喜欢你喜欢的要命,却装作嫌弃”。
    “我以前出过很大事故,失忆过,醒来才发现自己只有一个哥哥,可那个哥哥好像跟我也不是很亲,他给我办了转学,执意把我独自一人丢到B市,只是定期给我打钱,并且,没有特殊情况,还不许我去见他。所以,我感觉,前半生我一直是一棵在海上无根漂泊的浮萍,直至遇到了安暮蝉,遇到了你。”
    “小衣,你都不会相信,我早就把你当成亲人了,那时,我对自己说,这个矫情的,容易受伤的,长不大的,却又善良的小姑娘,就是我的亲妹妹,我愿意用一生爱她,守护她。”
    “小衣,我不能失去你,我们都不能。”
    “那时,全世界都反对我追安暮蝉,只有你,明明知道是徒劳,是竹篮打水,还是支持我,爱不就是傻子撞南墙吗,无论输赢,都不后悔。许乔木不后悔,沐花衣也不后悔。”
    “小衣,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最后,她深深叹息。
    “嗯,鹿鹿,我知道”,沐花衣点头点头,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知道,至少她没死不是吗?
    在沐花衣维持那种状态的第三个月,白芍药终于出现了。不过三个月,她眼睛里的光芒全都熄灭了,沐花衣知道,眼前的白芍药再也不是白芍药了。
    转而又自嘲,眼前的沐花衣又何尝还是沐花衣呢。
    “小衣,节哀”,白芍药说。
    这世上有无数个人对她说节哀,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这句话时有白芍药这般的重量,这世界上只有她说这句话才能让她感同身受,才能抚慰她的心,只因她也同她一般爱着许乔木。
    时至今日,她终于敢用爱这个字眼,却觉得讽刺。
    “虽然知道这样说不好却还是要说出来,沐花衣,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白芍药说了这句话,沐花衣却一点儿都不怪她,反而更加感谢她,尊敬她。
    她知道,以后每一次的见面,对她们两个人都是一次巨大的伤害。
    “嗯”,沐花衣说。
    “谢谢”,沐花衣又说。
    “保重”,白芍药走之前说了这么两个字,仅两个字就击溃了沐花衣连日来加固的无坚可摧的防线。
    “白芍药,世上人儿千千万,可此刻,却只有你最懂我。此刻,却只有我们的心是如此接近。”
    许乔木离世的第六个月,沐花衣与林邵杨告别。
    经历整整六个月的休整,她才暂且把悲伤压下。
    “对不起,林邵杨”,她说。
    “虽然知道终归会有这么一天,可还是希望它晚来一点,再晚来一点。沐花衣,既然注定如此,我们又何不微笑着告别”,林邵杨张开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他脸上的笑容璀璨,却再不复当初。
    沐花衣也笑,即便笑容落寞,空荡。
    却还是希望那笑容能如同桃花潭的池水,虽然渲染了浓重的离别,却依旧能传达给林邵杨她内心的深情厚谊。
    “林邵杨,原谅我,不能够再给你一个幸福的未来,往后的路我也不知会栖息何处,只是无论我在哪,都会真诚为你祈愿,祝你一生幸福。”
    林邵杨没做什么表示,只是反复的告诉她,“沐花衣,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是他唯一的愿望。
    离开那一日,B城的阳光静美安然,沐花衣露出了六个月以来第一个微笑,来日方长对吗?
    是啊,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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