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的荒唐喜事

10 明修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秒,地上,连芭蕉叶子翻滚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悟空小尼姑正端着一盆水,差点全打翻在地。
    她原本有些好奇,曾思量过此人模样,一身黑袍僧衣,冷酷?严肃?犀利?……却独独没想到是这般样子。灰袍僧衣穿在这少年身上,却反而更显得他眸中似漆似墨,映着容颜清秀,如同一块温润光华的玉石。
    少年和尚微微诧异地望着众人。
    小尼姑心中便似平静的湖波中突然投入了一粒石子,激起阵阵涟漪,仿佛她此时手中端着的一盆水,荡漾水波也感染到旁人。
    顾朱朱呆了呆。
    公子淡淡斜了她一眼,不言不语。
    “贫僧明修,不知僧友何事——”青年和尚开了口,温而有礼。
    公子点头还礼,“原来是明修小师父,冒昧了,不知可识得做饭?”
    院中众人讶然。
    明修和尚也愣,没想到这门几年没人敲响,来人第一句话便是问这。不过稍许,他神色便又恢复如常。
    诲曰:不惊不怒,勿怪勿喜——“尚可。”清晰的声音。
    公子点头,“好,如此便有劳了。”
    一个清秀的身影穿梭在灶台边,添火、倒水、加柴,匆忙又举锅翻炒……当将菜端上桌时,明修额头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汗。
    “诸位何不举箸?”明修小和尚环视一圈,疑惑道。
    想起前车之鉴,座中几人俱有几分忐忑,纷纷避开他的目光。行惠清咳,道:“还是明修师弟先举箸的好——”
    明修愣,继而微微点头。
    几双眼睛,目光灼灼,齐齐盯着他抬手,举箸,伸向盘中——
    “嗖——”突然一双筷子从旁将豆腐夺走。
    几人抬头。
    顾朱朱已将豆腐一口吞下。
    明修讶然。
    公子随即了然,目中似笑非笑望过来——
    这目光似能看透人心,小尼姑微微红了脸,加上吞的又急,差点烫着舌头,口齿不清含糊道:“唔!唔!好——好吃!”
    一言未了,听得谁肚子咕咕响了声,几双筷子同时伸向盘中——瞬即,几盘菜如风卷残云般便被掠得干干净净。
    盘中皆空。
    义善尚且意犹未尽,摸着嘴对行惠不满道:“明修这般手艺,你也不早些告知。”
    行惠心里叫屈:他哪里知道明修这般本事,早知如此,就不用麻烦悟空师弟,也不用吞了这些日子的怪味斋饭,真正有苦说不出。
    顾朱朱不知这几人心里所想,只是又忧,又叹,又羡——明明搁了一样菜料,怎么明修出手就能做出这般滋味?
    正所谓,一样人做两样菜。年运看她的眼光更加鄙视,对公子小声添油加醋道:“连顿饭也做不好,这次,她该明白自己无用了——”
    公子点头赞同,忽又想起什么,道:“既然早知自己无用,她却为何还肯辛苦做了这些天的斋饭?”
    年运噎住。
    ******
    日头正中,当午时分,两个身影在灶台边忙碌。
    “明修,你来这寺里几年了?”顾朱朱问。
    明修和尚略一思忖,“刚刚,六年八个月。”
    顾朱朱咂舌,看他年纪不大,竟比自己“资历”还老些。“那你也是自小便入门麽,家人送你来的?”她又道。
    明修脸色黯了黯,似有什么不快的回忆。
    “贫僧自小孤零,并没有家人。”半响,他低低道,也不知是说给顾朱朱听,还是在自言自语。年少孤苦,幸得寄身门中,得一身薄衣御寒,清菜果腹,方才活至今日。他原为寻人而来,六七年光阴,伴着青灯古佛,黄经古卷,几乎找遍了这建康城中的每一座寺院,却终究一无所获。
    当然这些,顾朱朱并不知道,他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过。
    想的远了,不知不觉走了神,直到——“呃,那是盐!你刚刚才放过——”旁边传来一声疾呼。
    明修回神惊得手一抖,差点没将整瓶子倒进去。
    芭蕉院里“多了”明修和尚,好比多了一个厨师,众人再不用日日为吃饭操心。虽说斋饭清淡,可味道好些总是讨喜的。明修小和尚倒也肯任劳任怨,对此毫无不耐,看在众人眼里,更是好事。
    “听说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年,怎的为何一直不肯露面?”义善和尚心直口快问道。
    明修呐呐应了声,并没他话。
    众人互看,经过几日相处也都瞧出:这小和尚性子温和,却是个不多话的,当下便无人再多问多言。
    炊烟袅袅,香气飘飘。
    一团黑影在阳光下忽地一晃,悄无声息地闪进了明心院。
    公子朝门口瞥去一眼。
    “师兄,怎么啦?”顾朱朱趁机飞快从他碗中一捞,装模作样地问。
    公子目光扫过她牙齿上残留的青菜叶子,对几人微微一笑:“有客人到了,看来得多加一双筷子。”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咳咳咳——”几声咳嗽,从院中那团团簇簇郁郁葱葱的叶子堆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
    几人愣——“师父?!”行惠惊讶唤道。
    老和尚不理,也顾不得拍上上下下沾了满身的泥土叶子,朝公子瞪眼道:“你怎么知道贫僧进来了?”
    公子目光一闪,“无名大师?”
    老和尚愣了愣,顿时跳脚,指着公子的鼻子骂:“既然知道,你还让老衲吃了一脸灰!”
    公子不慌不忙,笑得无辜:“叶子挡着脸,怎么知道是大师来此?我也不过是闻到一股子酒味儿罢了。”
    无名和尚顿时怏下来,垂头,叹气:“连你都闻得到,师弟肯定也闻到了——”
    行惠惊道:“师父,你又喝酒——”
    “嘘!——”无名老和尚一把捂住他的嘴,慌得连忙左右望:“你小声些!你师叔正到处寻我呐。”
    行惠直翻白眼。
    天下皆知,黑马寺的现任住持净心大师德行高深,经学广博,前后历经三朝,盛名远播至西域。海内闻其高名,欲拜在门下者数不胜数,净心大师到如今却只收了仅仅两名弟子:大弟子无名,二弟子无言。
    粗略算来,这已是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净心大师自来到建康,早已闭门谢客,潜心修行,他的两名弟子俱已学有所成,现在黑马寺中主事。
    据闻,其二弟子无言天生慧根,又得大师指点,在门中亲自教导,学问自然不同凡响。纵观海内,能与之比肩者区区可数。至于其大弟子无名,却着实籍籍无名,没怎么听说过,渐渐已被人淡忘了。
    不想,现今,突然从面前土里钻出来。
    行惠心里也奇怪:师父已经多年没沾过酒了,怎的突然又喝上?
    老和尚瞅到桌上菜肴,双眼发亮:“善哉!善哉!”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竟毫不客气地用手抓起盘中菜,送入口中。
    顾朱朱眼巴巴瞧着最后一块南瓜没入对方口中,不见了。
    “罪过,罪过,”无名和尚吃的兴起,泛着油光的五指直接拍向行惠脑壳:“有这般菜也不唤为师来尝尝,着实罪过!”
    行惠捂着脑袋躲开。
    无名老和尚意犹未尽,眼睛眯起,从几人脸上扫过,停在顾朱朱脸上:“这饭,是你做的?”老和尚笑容和蔼,目光期待,语气肯定。
    顾朱朱讪讪红了脸。
    无名老和尚也惊讶:“没猜中?”
    明修小和尚站起身:“大师,这斋饭,乃是小僧所做。”
    无名和尚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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