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行

50 陆纳卒


建康城王宫内。
    待淅淅沥沥的雨停后,回暖的日子大殿里撤下了火炉。晋陵公主站在屋檐之下,望着下面被雨打湿的地,对身后之人淡淡地道:“有何大事?”
    知她心情不好,琴儿垂首而立,恭敬地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谢家女郎似乎养好了身体,回建康城了。”
    “从黛山回来了?”司马纨转身,笑道:“送名帖去,我要见见她。”
    琴儿应了声,她又问道:“雀儿病还未好?”
    “高烧发热,怕是还不能来服侍公主。”
    “你去把她带来。”琴儿轻啊了声,见司马纨神色淡淡,她鼓起勇气问了句,道:“雀儿仍在病重怕是神智糊涂,公主有何吩咐不若让琴儿□□?”
    司马纨唇边衔着淡笑,眸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琴儿忙道:“奴婢该死,请主恕罪。”
    “还不快去?”
    她立刻转身,趋步而行,很快将雀儿带了上了。
    “公主有何吩咐?”雀儿勉强行了一礼,脸色苍白着,唇也未有血色,正是身在病重的模样。若非高烧得不能下床,她是不会随意偷懒的。
    司马纨眼光里藏着几许深意,道:“汝之病何时好?”
    雀儿是极聪慧之人,她心里琢磨不透这话中之意,当下垂眸道:“劳公主挂念,不日便可痊愈。”
    “怕是好不了了。”这完全之话没让她满意,司马纨微微上翘,眼中似笑非笑地道:“崔大人当真是这般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雀儿脑中轰然一瞬,反应过来已是俯身叩首在地。
    她没有立即为己求情,不知是还没想好说辞,还是知道求情意义不大。
    司马纨还是那副捉摸不透的样子,在她身后的琴儿,双手死死捂住了嘴,看向雀儿的眼神充满悲悯。贴身侍女自然清楚,公主性情可从来不曾宽容。
    她慢慢上前两步,俯视蹲下,在琴儿惊异的目光下,一把握住了雀儿的手臂。撩开她的衣袖,白皙的手臂竟然有条划痕,触目惊心的伤痕,一看便是用利器割伤。
    伤口不大却极深,不是一次性割伤的。到底是什么人,才会一道道加深自己的伤,下手时的刀锋,能全部稳稳地划在原先伤口上。
    只盼能缓释心中求而不得之苦,抵消情爱忠义难两全的不安之心。
    雀儿抬头望着她,目光中有惧怕焦急混合着点点悲恸,久久未语,终是道:“奴一番痴心妄想,自该悬梁以尽。崔郎无辜,恳请公主勿要追究。”
    司马纨由上而下俯视她,唇角翘起嘲讽的笑,道:“雀儿你平日何其聪慧,临死前却只记得一情郎?”
    “自幼失怙,母亲也不知存否,家中无所牵挂。”她说这话时从从容容,没什么惧怕,“公主有顺青、琴儿在旁,无需奴婢多虑。然崔郎家中无财,身边无人,是以多份忧心。”
    “你这般放下不下,我送你去崔郎君家中如何。”
    雀儿抬眼望她,眸子存着惊愕迷茫。
    她捏着雀儿的下巴,笑道:“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待你不能予其财,也没了如花样貌,且看他将如何待你。届时也别想要再回来了。”
    琴儿瞪大的双眸,也是大惊失色。
    雀儿回神之后,深深叩首,双手覆额前道:“谢公主恩典。”
    聪慧如雀儿,被崔家一小小偏旁庶族迷倒,不惜偷主之物接济。心中存着忠义尚能叛主,两难之下甚至偷偷自残,愚钝至斯。全天下的女郎,难道都莫不如此?
    祭祀之地烛火不断,却照不亮整片地方,昏暗处永不见光。
    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出去。
    谢幼安萎靡靡的,待在这种地方一整日,只觉得度了一年,她估摸着怕是要待上整整三日。每天一碗请粥,静悄悄送进来,也无人相扰。
    第三日,果然便有侍女开门,把她扶了回去。
    “女郎受苦了。”耀灵看见她苍白的脸,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手里端了碗苦药来,直教谢幼安想一块哭。她眼神瞟了眼那碗药,“耀灵,你我方才重逢,何必端这劳什子来伤感情。”
    见她还又心情打趣,耀灵随手抹了把泪,缓了缓道:“璇玑亲自煮的,为了调理身体,女郎快些趁热喝了。”
    “无病无痛,还要喝药。”
    她勉为其难地拿来,大口喝完,胃里的确舒服许多。
    “好了,如此用膳,方才不会伤了胃。”耀灵接过了碗,道:“幼清女郎也在呢。”
    走到前厅,桌上已设好丰盛饭菜,娘亲身旁坐着姨娘,幼清也端坐着。她心中一紧,料到娘亲不会轻易接过。谢幼安行礼问安,坐下食饭不语。
    幼清也埋头吃饭,不时的偷偷瞥她。
    一别一年多,孩子都长得甚快,她五官张开了些,身着淡青色襦裙,好像也更规矩了些。
    姨娘先问道:“身体无虑吧?”她大抵知道些不对劲,但没人想到谢幼安如此大胆,敢上战场去寻思。
    “无碍的。”谢幼安柔软地答了句,垂眼作出乖巧状。
    她正等着母亲责问,却听见娘亲淡淡一句,“那便去休息吧。”便起了身,带着婢女走了。姨娘看了她一眼,也跟着谢夫人一起离开了。
    只余幼清眨着眼,看着她道:“姊姊怎么了?病养好了吧?”
    她一年多离开建康城,对外的理由是去黛山养病。
    “病养好了。”谢幼安坐到幼清身旁,道:“想姊姊了吗?”
    幼清颔首,低头抬眼间,眸子蒙了一层雾气,道:“要那么久才好,姊姊生的是大病吧。”
    “对啊,所以小幼清要好好吃饭,多练习五禽戏,不要生病了。”
    “好,”幼清对谢幼安从小亲近,哪怕一年多未见,也不曾陌生起来,笑容乖巧可爱:“幼清会好好吃饭的,每日早上都练五禽戏,长命百岁的陪着姊姊玩。”
    “好,”谢幼安弯了弯唇,道:“说到做到,可不许偷懒赖床。”
    谢幼安赴战场之事,当然被谢家封锁处理的极好。既然从黛山养病归来了,一时很多女郎前来探望,谢幼安托以身体不适,一人都未曾见。
    她专心教导幼清功课,不去想其他事情,日子一天天也是极快的。幼清学完了《毛诗》《论语》等启蒙,她方再教幼清老庄之学。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
    背完开篇《逍遥游》,幼清摇晃着脑袋,甚为得意地道:“这可比孔夫子的论语有趣多了,幼清很快就背好了。”
    “我家幼清聪慧的紧,看来是个学玄的苗子。”谢幼安忍不住笑着夸赞,伸手摸了摸她发顶。
    “姊姊,儒家和道家,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若是幼清那么问旁人,定要说她年幼不懂事,道家和儒家怎能一样。在这重玄轻儒的年代,学老庄被认为是翩翩名士,学儒则被有些人曲解伪君子,寒门之学。
    谢幼安垂眸思考后,许久方道:“孔子之学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老庄则是‘清静无为,道法自然’,大抵就是两家的根本之不同。”
    “为何明知不可为还为之?”
    “孔子所在的春秋战国,是礼乐崩坏的时候。诸侯国间无日不战,孔子最大的愿望是维护周礼。”幼清问得很认真,谢幼安便从头讲道。
    “但是想要做到这点很难,君主忙着争夺土地,没人想听孔子的话。他自己也知无人愿意听,但却一生为此奔波着,哪怕最后也不曾实现。所以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
    说着话时,她无端想到了陆恒,虽千万人吾往矣。
    “孔子是圣人,圣人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谢幼安失笑道:“天下何其之大,怕是神人也有做不到的事。”
    “那为什么族姐说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喜欢学孔孟儒家。”幼清说完这话,又道了句:“她们是不是胡说的?”
    她的族姐自然是王家的女郎,幼清从来就不和她们亲近。
    “王家女郎自然不会胡说。”谢幼安先肯定了句,才挑了些幼清能听懂的话道:“比如幼清学的论语,一共才二十篇,此书籍易找。而寒门庶族往往想学老庄,也无书可读。”
    儒学自学尚有门道,玄言若无师传授,普通寒门庶族哪怕有书籍看,也极难领会其中深意。更何况要融会贯通。
    所以寒门子弟一般只学儒,学得好还可能有个小吏当。
    幼清摸了摸面前一堆书卷,道:“对啊,逍遥游一篇就如此多字数,比论语字多了好多倍数呢。”
    “不过这话说得也不对,哪怕幼清是王家女郎,孔孟之道也照样要学。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幼清连连颔首,道:“待幼清长大,也要做风流江左的才女,像谢姊姊一样!”
    谢幼安捏了捏她脸颊软肉,忍俊不禁地道:“记住你的目标,往后先生授课时,不能再逃学了。”她立刻双手遮住脸,一双杏眼瞪得很大,仿佛在说姊姊怎知我逃学。
    “女郎。”璇玑忽然出现,匆匆行礼之后,估计着幼清在,她在谢幼安耳畔,低低说了五个字。让谢幼安脸色一僵,久久不言。
    “姊姊,怎么了?”幼清黑白分明的杏眼,透着不解世事的纯粹。
    谢幼安勉强笑了笑,道:“无妨。”
    璇玑说的是,“陆尚书令卒。”
    太元二十年二月,建造宣太后庙。初四,散骑常侍、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
    同年同月,尚书令吴郡陆氏陆纳卒。
    ——《晋书 卷九 帝纪第九 简文帝孝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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