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行

51 深山士


谢幼安隔日便来到吴郡,跟随她去的还有堂兄谢混,代表谢家吊唁陆纳。
    一口金丝楠木棺摆在殿内,大头朝南,小头朝北。因是“喜丧”棺面上涂抹了一层红漆,木棺雕刻了二十四孝图。众人围在灵柩旁低低哭泣。
    陆纳独子早殁,陆恒远在北边战场,只有一弟子充作子嗣为送行。
    望着一张张陌生的脸,不知真情假意的哭,谢幼安想到当年的约定,也不知老人家临走之际,最爱的棋是否达到了一品。
    谢幼安心中堵的慌,就算撇开陆恒和利益上的关系。她对这个年长的老者,本身也颇有敬爱之意,哪怕是高寿喜丧,她到底还欠了一局棋。
    人走如灯灭,围在棺前哭上一阵便可收声,人人脸上垂着唇角哀色。上午祭奠之礼结束,高寿喜丧是要摆宴的,往来祭奠之人众多。
    她和谢混作为远来吊唁之客,随着诸位宾客用了午饭,谢幼安低声对谢混道:“阿兄,我想去别处走走,傍晚再回驿馆。”
    谢混犹豫了下,念及眼前这个堂妹是颇能闯祸的,本想让自己的侍卫也跟着。再三思量还是作罢了,他道:“别走的太远,记得带上护卫。”
    她应下后,径直离开了陆府。
    谢幼安带着耀灵和一干侍卫,兜兜转转许久,方才找到了一处僻静山脉。这是个很没名气的小山峦,若非她记忆力不错,怕是怎样也找到的。
    山脚下树木翠绿,映着水光的花朵显得格外娇艳,云雾缭绕之中,能看见若隐若现的房屋。她让牛车随着侍卫留下。
    谢幼安和耀灵徒步往里走,离那整洁房屋越近,她走得越从容。同时低声嘱咐耀灵道:“隐士大多脾气不好,无论结果怎样,你等会儿不要说话。”
    耀灵性子泼辣,生气之后口无遮拦的,还是少言为妙。
    她委委屈屈地点头。两人走到房屋前,见竟有一童子坐在门前,一手支颐打着瞌睡,模样八九岁的样子,见她们走进这才起身,好奇地看这不速之客。
    “请问先生可在屋中?”
    “在呢。”童子答完,有问道:“女郎有何吩咐?”
    “久仰慕名而来,想与先生论事,可否通报一声。”
    那童子颔首,道:“女郎且稍后。”
    不到一刻,那童子返回来,道:“我家先生病了,不见客。”
    耀灵闻言望了眼谢幼安,她笑了笑,道:“那我只好改日再来,请将此书信转与先生。妾身陈郡谢氏。”她从袖子里拿出书信,童子好奇地双手接过。
    还不待她们转身离开,内院便有鼓瑟之声传来。悠扬悦耳的曲调,仿佛能窥见弹琴之人的精神。屋中之人,明摆着是告诉谢幼安,我没得病,就是不想见你们。
    那童子呐呐低头,说了句,“定然转交给先生。”便躲进了屋,关上了门。
    谢幼安怔怔看着面前的门,还是第一次吃这种闭门羹。耀灵瞧了她一眼,小声地道:“明日那位先生会见女郎吗?”
    明日之后,她们便要回建康了。
    “若他读了那封信,会见我的。”谢幼安笃定地道。
    她此刻定然不会知道,在这扇门关上那刻,也就注定了她此行无果。也为她日后一路逆风逆水的失势,从此起了个头。
    翌日阳光初盛,金芒从枝桠透出,褐色泥土投下斑驳光影。也有黄鹂躲在葳蕤树木里,发出娇娇清脆啼叫声。那童子在门前似久立,看见她们走来,便施了一礼。
    谢幼安却隐约预感到不顺,她望着童子身后紧闭的门,问道:“先生可能见客了?”
    “吾隐居于此山,从此不问世间杀伐,只愿苟全性命,女郎找错了人。”童子很快说完,又道:“这是我家先生的话。”
    她思索了一下,道:“我只想拜访下先生,玄辩论道一番,还望先生能见我。”
    童子迟疑地看了眼身后,道:“待仆再去问问我家先生。”
    他话还未落,门内便有人出言道:“童儿不必辛苦,将客送走后再进屋吧。”那童子无奈地看着谢幼安。她的信中只字未提北伐,这老先生却说不问世间杀伐,她可不信这是无意之言,
    分明还是在意着朝中大事的。
    “先生隐居数载,可能不知吴郡陆使君卒了。”谢幼安明知对方看不见,仍旧行了一礼,道:“三吴大族一乱,北伐无力,此正是先生出山之际,以安天下之民。”
    “好大一重帽子。”门后之人淡淡地道,“小娘子巧舌如簧,玄辩吾怕是说不过你。吾认输亦可,哪里来的哪里归罢。”
    童子也劝说道:“我家先生话既说出口,是不会变的,女郎还是回去吧。”
    话已至此,好言软语已无用,谢幼安便挺直背脊,冷冷地道:“先生既有国士之才,为何龟缩于此,若是一心隐于山水间,我自不必多言。那先生又为何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心中分明是放不下。”
    “且退去吧,不必白费口舌。”
    “先生见天下苍生危乱,仍旧躲在孤山之中,等待着何?”
    久久沉默,门内嗤笑一声,道:“莫说让我出山,便是取我一毫以安天下,我也一毫不给。”
    “可先生分明惦记着苍生,却有智而不用,有威望而弃之,先生觉得此举堪比谢安石何如?”言下之意分明指他不如谢安,从后辈之口说出,这话便说得极重了。
    ……
    门内之人依旧无言,谢幼安又道:“曹孟德逢天下大乱之初,尚且以己微薄之力讨伐贼子,先生觉得自己比之曹孟德何如?”
    现在当政的是司马氏,对魏武帝曹操是极力抹黑的。
    所以她拿奸臣来和他相比,还说他龟缩在此不如奸臣汉贼。
    童子脸色立刻变了,道:“还请慎言!”这小娘子好厉害的嘴,见软话无用,立刻转换言辞,什么都敢往外说,字字带刺,句句见血。
    但不管谢幼安再说什么,那隐士都不再说话。
    她站了一个多时辰,不由低叹一声,带着耀灵讪讪离开了。
    “我不明白,分明不是真想归隐山林,为何还不肯出山,难道这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谢幼安坐在牛车里,手执书卷,仍旧不解其惑。
    “女郎为何执意求他出山,莫不是有什么大才?”
    “那位先生的辈分极高,在家族的威信也很足。”
    谢幼安想了想,淡淡地道:“自陆使君卒后,调控吴郡之人,怕是不会在坚持北伐了。而那位先生若出山,情势便能扭转,大不相同了。”
    顿了顿,她添了句道:“他姓朱。”
    “原来是吴郡朱氏之人。”
    耀灵颔首,又道:“那该如何,要不然我们多留下几日,像当年刘玄德那般,三顾茅庐请他出山?”
    “他可不是诸葛孔明。”谢幼安最后望了眼这山,叹道:“千载也就出过这一位诸葛孔明。”
    “三请无用?”
    “怕是三十请亦无用。”
    耀灵闻言又笑道:“女郎白读了半天书啊,既然激将法都无用,这下张仪复生怕也不知怎么办了。”
    垂眼望了眼书卷内容,正是本《战国策》,于是抬起手腕,执书卷敲下耀灵的头,道:“观察的倒是仔细。”
    打得很轻,耀灵浑不在意地笑道:“既然此路不通,便另谋生路,女郎不宜妄自菲薄。”
    谢幼安又举起书卷敲她头,笑斥道:“引喻失义。”
    这下没留手,竹卷澎地一声,耀灵手捂着头顶,水汪汪的看着她。
    牛车咕噜驶动,碾压过此处松软的泥土,带到浅浅水滩处,印下长长一串泥泞,由深变浅,再而消失。吴郡会不再支持北伐,与其说是推断肯定,倒不如说是她的直觉和猜测。
    所以今下便断言是愚妄的,还要看建康城的反应。念及此处,她的目光落回书卷上,“数战则民劳,久师则兵弊”,恰好读到燕策一。
    谢幼安皱了皱眉,合上了书卷,随手丢在一旁。
    “女郎,怎么了?”耀灵问道。
    “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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