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浮罗三生尽

19 今生【拾陆】


第一眼,说来真不可靠,她竟以为这姑娘定是个红颜祸水,要不,也是个聪明绝顶的美人儿,心思城府绝对不浅。
    没想到,倒是她一时看走了眼。
    她却是如此单纯,生在这暗界,不知是否委屈了她。
    “对了,姐姐要你待会儿去她房里找她,说是有要事询问于你。”
    “正巧,梵音也有事问你姐姐呢。不知你家姐姐名为何许?”
    方才急切竟忘了问她的名,此番又贸然打搅自然是说不过去的。
    “你若问我,我却是不知的。”
    “为何?莫非是无名氏?”
    “不,她只要我们叫她姐姐,旁的,再无多言。”
    说起来倒是同她的境遇一样,一个姐姐,一个姥姥,皆为不知来路的至亲。
    即便如此,仍是无法割舍。
    梵音在木门前来回踱步,不知是否该敲门进去。
    屋外的那位姑娘不必迟疑了,“进来罢。我恭候你多时了。”
    屋内忽然传出一阵女声,权衡利弊梵音终究推门而入。
    “怎么,在外面徘徊踱步那么久,难不成还怕我吃了你?”
    “自然不是,只是怕打搅了姑娘休息,心里多少会有些过意不去。”
    “坐罢。”
    梵音依言坐下,却无意瞅见那女子正眸光不转的盯着自己。
    她将自己叫过来,又这样探究打量自己,哪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姑娘,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女子却不着急回答,只略略摇头,不像,一点都不像,他一定在骗她。对,一定是这样。哪会有那样巧的事,定是他朝思暮想多了才会这般胡言乱语。
    “姑娘,怎么了?”
    没事,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说罢,究竟为何事前来?”
    “龙诞草。”
    梵音言简意赅,唯恐话语多了惹得她不耐烦,又遭她摈弃了去。
    “笑话,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倒从没听说过。”
    女子墨瞳间尽是讥讽之意,偏是回绝得滴水不漏。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她分明是想避开什么。
    “姑娘,实不相瞒,是邑卿公子叫我前来取这东西的,听他的口气,想来和姑娘很是相熟。”
    女子面色似有动容,迟疑了半晌开口道,“邑卿,你和他什么关系?”
    问他和她什么关系?梵音低头沉思,却是找不出一个称心的说法。
    “故友罢了。”
    梵音如是说,女子眼中一场寒流暗涌,分明对她的话持有万分质疑。
    她这副态度,让梵音有些着急,“姑娘为何不信?”
    “无所谓信与不信,即便你是他的故友又如何,我凭什么把龙诞草的去向告之与你,除非你能说出个令我信服的缘由。”
    “好了,莫需多想,回去歇着罢,有什么话留着明日再说,你不累我还乏了呢,不送。”
    别人家都下了逐客令梵音自然不好再多加打扰什么,只好拾步道了句告辞。
    女子望向离人的背影,眼中一片冷冽。
    梵音想起前些日子的梦境,竟也模糊了大半,只余了些零星的片段,连二人的面目也全无记忆,不知今日还会不会再梦见他们,她忽然很想知道后来的事情,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她在亲身经历一般,那些人的喜怒哀愁,她竟感受得真切,可她分明,又只是个旁观者而已。
    月色低绮浅入朱户,梵音昏沉入眠。
    “看来还有比我早来的,不知大人深夜找这位姑娘有何贵干呐?”
    女子略微挑眉,转身合门的须臾唇角边的笑容却陡然凝固。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火光电石间的一瞬她亲眼目睹男子眼底的那一抹温柔之色。
    来不及隐藏什么,他终究还是沉不住气。
    “看到你这般难得的一面,不知是否是我的荣幸之至。”不过,值得肯定的是,她确是梵音无疑了。
    “我早同你说过,只是你不信而已。”
    男子的一番话令她不经意蹙起眉头,忽而唉声叹息道,“上一世是几时?我竟也忘了,王兄这般执着,终究不肯看开前尘往事。就连你,也仍是不肯放手。”
    “那你呢?”
    男子的一席话问得滴水不漏,女子眸光幽邃看向榻上的梵音,好半天答不上话来。
    嬛禤叹了口气,“我们都早已不复当年了。扶弦哥哥,你应该知道的。”
    扶弦一惊,大约没想到她还会这样叫他。
    “罢了,明日就送她离开。”
    女子言罢就要弃门离去,起身的顷刻间却被男子钳住皓腕。
    “大人这是?”
    “阁主分明知晓她此番前来的实意。”
    女子展颜一笑,“不过小小的试探,大人果然放不下她。”
    “你……”男子的手劲陡然加重,女子却像丝毫感受不到腕间的痛意似的,仍是面色不改,然忽而紧蹙扭成团的秀眉却出卖了她的内心。她似乎总是这般大义凛然又无所畏惧的模样,男子一时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女子苦苦挣扎一番无果,心里又是杂乱如麻不知是何种滋味,男子迟疑间她忽然双膝跪下,垂首掩面眼皮却是突突的跳,心里没有半个底。
    “君上,嬛禤本无恶意,此番只为求得君上一件事,若是君上肯答应,嬛禤定会倾尽自身修为替她拿到那龙诞草。”
    男子凤眸微眯,“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
    “这个不重要,君上只管告诉我你答应与否。”
    男子无奈,只得端坐听她说来究竟所为何事。
    自从七万年前被封印在这幽冥暗界嬛禤就如同牢中困兽,如今物转星移世道早已千变万化,已是不知沦为哪般,嬛禤并非痴想,只是早已失去了自由又谈何快活,若是这世世代代都困在这里黯然神伤,还不如给我来一场痛苦的,早些了结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也罢。
    “你想出去?”
    “望君上成全。”
    “也不是不可能,你当年逆天而行都扛过来了,还有什么可值得多说的,可你身上的封印还没揭开怕是……没那么容易,或者,可能遇上什么意想不到的阻碍与痛苦,不知阁主有没有做好准备迎接这些你可能不愿面对的事?”
    “无妨,我既已向君上开口,势必是料到这些的,若是将来遇上什么不测,也是我咎由自取。”
    或许在旁人看来,当年的嬛禤阁主还是不够稳重,做事还是那般风风火火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女子朱唇微微上扬,旋即接口,“却不知我的心性早已同从前大不同,我知道自己想要的,倘若不做些什么怕是死也不会瞑目。”
    “我不想也不愿抱憾终生,也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一切还归君上的一句话,望君上成全。”
    “阁主一番肺腑之言,又有如此气节,本座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你不必担忧,我定将竭尽毕生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这一声“我”宽解了她心中的结,也替她安抚收好悬到嗓子眼的忧心。
    梵音的意识飘忽,连脚底下的寸土踩着也是虚软得似一方细绵,毫无半分真实感。
    她确是做梦了,却又不是前几日的梦。
    说来也奇异,她居然在梦中还保留思绪的清醒知晓这是个虚幻的梦境。
    然待她醒来时却又将梦中的境遇遗忘得不知所踪。梵音也未多想,终归不过一场梦而已。
    她梳洗整顿好就下了楼,楼下的方桌上仍是众生百态,各自间谈笑风生。
    又分明只有一青衫男子抬头张望,眸光扫向她这边的方向。
    梵音回头,身后并无其他的人或妖,看来这只鬽妖的目标是自己了。
    她亦无所畏惧,脚步轻移,款款走向男子所在的桌前坐定。
    姑娘这是?
    男子一脸疑惑,端的却是无辜的架子。
    鬽妖,你好生告诉我,究竟你此番前来打的是为哪般的算盘?
    别鬽妖长鬽妖短的,我岂不是该叫你蛇妖了。众生皆有称谓,姑娘不该忘了这个礼性呐。
    梵音也不言语,难为他这番大费周章的铺陈,自是等着他的下文才是。
    “在下扶弦。”
    “公子好。”
    “哟,两位客官别整这么文绉绉的功夫行吗?倒显得我这客栈里尽是些不会说客套话的粗人。”
    来时女子的一声娇嗔弄得梵音脸上无措,心下又不知如何是好。
    唯恐惹恼了她去。
    女子不过随口一说,自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递与梵音一张薄饼,噤口叫她莫要多说些感激的话。一张饼而已,她可不想弄得人家欠了她多大的人情似的。
    “想来你在上边待久了多少对我们这儿有些不习惯,姑娘还是忍耐些,今日我就陪你去取那龙诞草。”
    “真的?多谢姑娘了。”梵音作揖行礼,心中自是万分感激的,又不知千般思绪从何说起,只好道了声多谢。
    女子一早便收拾了包袱,这番却是比她还急迫,叫来尧姬催促了底下的魔女照看好客栈。
    梵音看她一面吩咐一面已徒手携了自己踏上门外路,不免笑这姑娘的性子实在是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可不说旁的,这会儿还真是像极她客栈里那个打杂的小丫头,尧姬。
    然而她打心眼儿里是钟爱这样的女子的,敢爱敢恨,敢说敢做,此般模样,在这世上活的明明白白。至真性情,可见一斑。
    “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身形一愣,想是思及什么不好的往事,继而嘴角噙了一丝苦笑,“叫我嬛禤就好。”
    “嬛禤,姑娘好名字。”
    女子不再多作言语,只管自己直步快行。
    一路尽是蛮荒暗景,指间触不到一丝温暖的气息。
    女子回头看她浑身瑟缩的模样自然一脸了然,止了步子从包袱里掏出一件丝帛锦衣。
    冷眼道,“披上罢,地底里冷,比不得上边。”
    梵音不免嗤笑,这姑娘心思明明这般细致,却非要装出一副同她有着深仇大恨的样子。
    心底分明不坏,看着着实别扭得很呐。
    忽现大雾起,朦胧烟雾叫她渐渐看不清前者的背影。
    梵音预感不妙,她的心从未跳得如此时这般慌乱。
    “嬛禤。”
    “我在。大雾是冥界常有的事,你不必慌张。”
    “什么?你说这里是冥界?”
    梵音被她的话惊到,好半天回不过神。
    “是咯,你怕什么?阎君又不会吃了你。”
    女子悄无声息地退回她的身后,此时烟雾弥漫正是好时机,她记得从前她最喜欢捉弄自己了,今日势必要全部讨回来,待她好好吓吓她。
    唔……
    梵音只觉脖颈处凉嗖嗖的,有什么东西正贴在她身后。
    这是?若是这里是阴曹地府,唯一可能的便是鬼魂。
    思及此,梵音仿佛被厉鬼缠身般上蹿下跳,又脱衣衫又念法术的,唯恐那些鬼魂不知趣地再近身纠缠自己。
    她这厢如此的狼狈,那嬛禤姑娘却笑得没心没肺。
    “妖还怕鬼?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此般难得的稀罕事。”
    梵音倒是一脸坦然,她倒不认为这是什么丢不起脸面的事儿。
    唯独唇边的一抹笑意仍是说不出的牵强。
    雾气消散,隐约可见前方一碧塘河水,深不见底。此间一方石桥,镌刻简陋,桥身却是通透恢宏。石桥过去便是一垒土台,土台旁一顶茅草凉亭平淡得提不起旁人的兴致多加细想。
    梵音的眸光同意识一早便被遍地的花开之景吸引,那些花自雾散后就像凭空冒出似的,艳到极致的火红,犹如人呕沥尽心头血才染得这般的奇异花枝。
    这红,又同世间的颜色都不尽相同,连上次在亭溪看到的虞美人都及不上它半分。
    仿佛漓尽世间所有的哀绝,才筑得这绵延至心头纠缠不散的悲戚,渲染成一场没有尽头的血色倦怠流年,旋即又化成往昔烟消云散。
    梵音看着这遍地张牙舞爪的花蕊,只觉入目皆为触目惊心之景,搅得心头阵阵酥麻,似有什么尘封的哀痛被禁锢压抑,又偏偏呼之欲出。二者你争我夺,终是翻腾不出个好的结果。
    倒是梵音抵不住满心浸满的离情别绪,簌簌留下泪。悄无声息地滴下卷入足下的尘土,转瞬化为烟云。
    “你这是?”
    “无碍,也不知是怎么了,一股伤心劲儿忽地涌上心头,搅得心绪不安生。对了,这些花是何花?为何感觉那般熟悉,却又分明叫不上名来。”
    女子看向她的眸光渐变凄然,垂睑默念道,“彼岸花。”
    “彼岸花?”
    梵音惊呼,冥界之使者。怪不得,末世遗花,才有此般的凄美决然。
    “你还记得。”女子面容微露喜色,又像想到什么不该遗忘的事,眼中懊恼、愤恨、不舍同戚哀一闪而过,待梵音再细看时,却又只剩张波澜无惊的面庞。
    “嬛禤姑娘,我只在卷册上见过这种花的品相罢了,却一直没有机会见识一番,今日算是饱了眼福了。果是不负传言的,不论上边的花如何千娇百媚,它却是千百年间依然故我,仍是旁的花花草草抵不上的芳华绝代。”
    嬛禤眉眼淡扫,看不出什么情绪,“你倒是挺褒奖它们,可惜了,生于冥界,就只有那些鬼魂阴差们沿途看两眼了。”
    正说着,她却快手将梵音往边上一拉,梵音一个没留神,愣是生生踉跄了两步才渐稳住身形。
    未等梵音开口质疑,女子伸出芊芊玉指扫向一众从身旁擦肩而过的幽冥魂魄,娇笑道,“莫不是姑娘想和这些鬼魂来个亲密接触?”
    梵音顺着她指尖所指的方向看去,烟雾还未完全湮化,朦胧中一群人循规蹈矩地行路,将至她们身旁时,她却忽地吓了一跳,这哪是活生生的人,分明是飘荡无依尔后终被鬼差寻到接引到这冥界地府的亡灵,单看他们面色青灰似有铅毫染滴,那嘴唇又分外殷红,眼神木然呆滞,真真是骇到骨子里去了。
    梵音别过面庞不忍直视,眸光移往足下的娇嫣时又蓦地一阵心惊,分明被那厮的惊天地泣鬼神震撼,心绪游弋搁浅,起起伏伏,寻不到一个好的泊靠处。
    难不成她同这冥界使者真有什么不解渊源?再看那些魂灵,皆步步有序地踏过脚下的石桥,往土台旁的凉亭行去。
    今日她还真是大开眼界,若是以后医好了姥姥,必要向她好好说说这次的暗界之行,想她这般害怕鬼魂的妖精,今日却丝毫不避讳来地府走了一遭,如此说来今世也算圆满了。
    “走罢。”容不得她再多想,身旁的女子已拾步绕开石桥慢行。
    “去哪里?”梵音急急跟上她的步子。
    “冥殿。”
    “你要去找冥君?”
    “是。”
    “为何?”
    “你说呢?”
    女子顺着她的话反讥,尔后眸色一暗,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莫要多说,你且随我前来就是。”
    梵音噤言,心下却暗忖,这姑娘,还真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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