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与革命

第20章


    “哦,我的朋友,”努里用最近学到的同情口吻说道。“最近怎么样?工作有什么消息吗?”
    安娜知道哈桑一直在找工作;他想当医生,但他父亲死后,他不得不从医学院辍学,承担起长子的责任;目前在一家医药公司做销售。安娜希望努里帮帮他,等努里稳定下来,或许能帮哈桑在地铁项目里谋个职位。
    但现在,哈桑正用一种既困惑又恼怒的表情注视着努里。他的沉默令人心惊胆战。安娜面部抽搐了一下。努里应该更敏感些,不该在朋友面前表现出优越感,尤其在他最好的朋友面前——安娜心想;也可能哈桑的新工作压力太大。安娜于是不打算再提这事。
    哈桑却偏要提起:“努里,我不明白,”他顿了很久后说,“街上发生了骚乱,沙阿的手下正在屠杀人民,革命就要开始了,但你能想到的就只有我的工作?”
    努里歪着脑袋,似乎有些困惑:“革命?这词儿有点大。没错,现在是有很多人反抗沙阿,也应当有。但是,你说那是革命?我可不那么认为。”
    哈桑的脸上掠过一丝吃惊的神色:“我知道,你和安娜刚办完婚礼,可能还在蜜月期。”他强调了蜜月这个词。“但你们不能忽视眼前的事;你不是没有看到礼萨汗大街和德黑兰大学的暴动,还有那些被人纵火的汽车、针对银行和政府大楼的袭击。”
    “当然。”努里看了一眼安娜,似乎在向她道歉,似乎不想让她受到德黑兰中部的那些事情的干扰。安娜皱起眉头:努里没必要这样。
    “这不仅仅是反抗,努里。”哈桑继续说。“这是革命。它正在席卷整个国家。”哈桑放下手中的威士忌,他几乎没怎么喝。“你觉得,沙阿退位后,谁会接替他?”
    努里转动着酒杯:这样到底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呢,还是在掩饰不安?“这问题很有趣。我赞同议会民主制,或许能建立一个民主共和国。”
    哈桑叉起胳膊。“那么伊玛目1呢?”
    安娜警惕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这个月早些时候,萨达姆·侯赛因2把在伊拉克生活了15年的阿亚图拉·霍梅尼驱逐出境。霍梅尼只好随即去了巴黎,从巴黎不断传回伊朗大量的激烈言论,其频率远远高于他在伊拉克那灰蒙蒙的村庄时期。他的影响力一下子爆发了,激起了更多骚乱。
    “霍梅尼只代表一种声音。”努里说。安娜注意到他有意避开“伊玛目”这个词,它的意思是“伊斯兰教的领导者”。“还有社会党、杜德党和民主党——他们都想推翻沙阿。”
    哈桑向前倾去:“听我说,努里,阿亚图拉离开伊拉克时,本可以去阿拉伯国家的,但他去哪儿了呢?他去了巴黎,那儿有新闻自由,他可以继续呼吁人们推翻沙阿,让更多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他是个了不起的战略家。你得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哈桑看了看他。安娜的胃紧绷起来:要在平时,他们谈的是别人,不管努里举出哪一位宗教领袖,她都可以举出萨特3、卡尔·马克思,或是马尔库塞4来和他讨论。但她已经见过街上的那些抗议,对霍梅尼狂热的颂扬,还有妇女们脸上流淌的热泪;但哈桑也有他的道理。为了缓和气氛,安娜换了个话题。“我母亲就在巴黎。”
    哈桑好奇地看着她:“真的?”
    她点点头。要知道,她母亲还是那种能和极端分子、罪犯和流亡者友好相处的人呢。但她没说出来。
    哈桑摸摸胡子。“有个在巴黎的母亲,还有个在美国的德裔父亲!安娜·萨梅迪,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要什么?”
    她盯着哈桑说:“我是努里的妻子,我只想要他幸福。”
    哈桑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笑:“听起来像个很好的伊朗妻子;或许你还有希望。”
    安娜不知道怎么回答。几分钟后,哈桑向他们道晚安。“沙阿必死,我的朋友们。沙阿必死5。”
    过去几个月都只有些零星的罢工事件,但到了10月底,一次大罢工使得包括石油领域在内的大部分企业都瘫痪了。接下来几天,示威人群烧毁了城市中的大片地区。英国使馆遭人纵火,示威人群还试图袭击美国使馆。有报道说,沙阿的军队拒绝制止示威人群,任由暴乱升级。首相只好辞职。爸爸也暂时不去上班了,并坚持要安娜在努里上班时来他们家。不过,骚乱还没有蔓延到德黑兰北部,北部的街道都很安静,萨梅迪家的司机仍会每天早晨来接她。夜里又是另一副光景。天黑后,整个城市的上空都传出“真主万岁!”的喊声。
    11月上旬的一天下午,离首相辞职才几天时间,安娜和拉蕾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拉蕾正在生闷气,因为她不能出门去见沙欣。妈妈在厨房里忙活。电视上播放着肥皂剧,演员们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安娜觉得现在大部分老百姓只能靠肥皂剧撑着,毕竟国家不可能让民众整天都在骚乱的消息中生活。但骚乱确实造成了影响。就连家里那个包着头巾、曾帮安娜把手提箱拿上楼的女佣,现在也变得充满敌意,沉默寡言,不再正眼看安娜了。
    爸爸在书房里,他的短波收音机正在播放英国广播公司的新闻。安娜陪拉蕾看了会儿肥皂剧。虽然学了些波斯语,但演员说话速度太快,她还是听不懂。不过,她仍能从他们的肢体语言和表情看懂大概意思。她感到无聊,便走进书房,爸爸正坐在书桌前读报纸。收音机在一旁柔和地哼鸣着。
    “爸爸?”
    他放下报纸,看着安娜。“什么事,亲爱的?”
    “抱歉打扰您。”
    “没关系。”他宽厚地笑笑。
    “爸爸,你觉得会闹革命吗?霍梅尼会回来领导伊朗吗?”
    安娜不知道爸爸会怎么回答:也许会极力否认,也许只是轻蔑地笑笑而不明说,表示这问题很荒谬。他向后靠在椅子上,说:“我希望不会。如果革命发生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安娜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她一屁股坐下来,问道:“所以,您还是觉得有可能发生革命?”
    爸爸抿起嘴,把报纸叠好放在桌上:“如果是六个月前,我会说不可能发生革命。但我现在不那么确定了。沙阿正失去民心,而且极其迅速。”
    安娜知道爸爸的背景。努里曾经说过,他曾是军人,接受过像斯巴达人6那样的艰苦训练。那时虽然他没什么钱,却被训练成了一个严守纪律、勤奋而且有决断力的人。对他来说,质疑沙阿需要很大的勇气。
    “至于霍梅尼……”他解释说,那些骚乱和抗议似乎正按一个40天的周期运作。
    安娜困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
    “伊斯兰教规定,家庭成员或所爱之人去世后,人们必须服丧40天。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现在这项宗教仪式变成政治活动了。”
    “我不明白。”
    “40天丧期过后,人们会聚集起来,纪念那些在之前的暴乱中牺牲的人。他们的绝望和愤怒还未消退,所以常常又会触发一场比之前规模更大、更具破坏性的暴乱。这就是在伊朗各地发生的事,40天一个循环。”
    “但这与革命有什么关系?又与霍梅尼有什么关系?”
    “当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无法再忍受暴君的压迫,他们就会尽一切可能寻求庇护。伊朗人无处可去,只能在另一个时代寻求庇护。他们想回归过去,从那些熟悉的生活步调和习俗中寻求慰藉。”
    “过去的好时光。”
    爸爸点了点头:“更何况,沙阿正在努力推行现代化。越是现代化,他们就越会觉得自己老了。结果就是,那些拥有几百年历史的伊斯兰教法复苏了。就是沙里亚7。”
    “这就是霍梅尼所宣扬的。”安娜说。
    “没错,”爸爸说,“对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来说,霍梅尼的话和伊斯兰教法充满了诱惑力。”
    “您似乎很同情他们。”
    “我理解他们,但并不等于我同情他们。”
    两人都沉默了。安娜听见厨房传来开抽屉、接着是剁肉的声音;尽管这声音既熟悉又温馨,她还是打了个冷战!
    * * *
    1 伊玛目,阿拉伯语单词的汉语音译。意为领拜人,最早源自对穆斯林祈祷主持人的尊称,又称领拜师、众人礼拜的领导者,后来引申出学者、领袖、表率、率领者、楷模、法学权威等含义,这里指霍梅尼。
    2 1937-2006,伊拉克第五任总统,在位期间先后发生两伊战争、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2003年伊拉克战争中,其政权被美国推翻。
    3 萨特1905—1980)20世纪法国著名的哲学家、文学家。
    4 赫伯特·马尔库塞(1898-1979):德裔美籍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该句提到的三人均为无神论学者。
    5 第一句“沙阿必死”是用波斯语说的,第二句是用英语说的。
    6 斯巴达男子二十岁开始过集体的军营生活,受十年正规的军事训练,三十岁至六十岁服常备兵役,整个生活都被国家以军事化的方式组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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